第三十四章 由《花間集》想起(2 / 2)

其實,唐末,至五代,至宋初,是一個戰亂頻仍,打得不可開交,災害不斷,老百姓苦難深重的時代。唐末、五代之人食人現象,是中國曆史上最嚴重的。所以,《花間集》中那些沉浸在綺筵幽會,含情無語,繡屏燈斜,錦帷鴛被,暮雨朝雲,舊歡新夢,晚逐香車,馳驟輕塵中的快樂男女,不過是閉著眼睛,不敢麵對周邊現實的自我陶醉罷了。

就以《花間集》這部書的自身命運而言,也證明那半個世紀的戰亂,對於中原和長江流域一帶的毀壞,到了山河顛覆,蕩然無存的程度,絕非花間派詞人筆下所寫的那個樣子。五代的《花間集》版本,到了宋代,就絕跡了。近人李一氓是研究《花間集》版本的權威,對於趙崇祚與“衛尉少卿字弘基”,為一人,為二人,宋人都講不清楚,對此,他不由得發出宋人“已不能詳五代時人時事,殊可異”的感慨。由此看到那個真實的飽受戰爭荼毒的五代,絕非《花間集》裏那個鶯歌燕舞、花好月圓的世界。所以,南宋詩人陸遊,為現還存世的宋版《花間集》作跋時,憤而寫道“:花間集,皆唐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歎也哉!或者,出於無聊耶!笠澤翁書。”這種發自文人良知的聲音,是值得每個為文者深思的。

現存唐詩中最長的一首),藏之名山,束陸遊是飽經憂患的愛國詩人,他對五代文人在民不聊生之際,竟寫出那樣優哉遊哉的文字,感慨良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宋史歐陽修傳》說“:唐之文,涉五季而弊”。這裏所說的“弊”,也就是追求綺麗,競作香豔,形成互相效尤的潮流,造成一代作家對於時代,對於現實,對於大多數人的生存狀態的失語。

這種潮流所向,裹脅所至,有時候連大家、名家也會良知迷失,失去自矜自持,而隨波逐流。大文人韋莊的悲劇,就是這一時期最典型的例子。晚唐詩壇重鎮的他,由唐至蜀,成為王建門下要客,為其心腹,官場得意之後,竟把自己當年那首發自內心,控訴唐末戰亂,反映現實生活的長詩《秦婦吟之高閣。看起來,健康的文學潮流,能夠推動文學的進展,但流行的,並不等於是有益的文學風氣,有時也會阻礙文學的進展。來到蜀中的韋莊,見大家都香豔,也不得不隨之香豔,而且,他一香豔,“朱唇未動,先覺口脂香,緩揭繡衾抽皓腕,移鳳枕,枕潘郎”,果然超水平發揮。

現在已經難以了解,官做到吏部侍郎平章事的韋莊,要悄悄地藏起《秦婦吟》的底裏,我想,很大可能是,他覺得這首具有濃鬱時代特色,與人民心聲相通的作品,與當時極盡“流宕”和“無聊”之能事的蜀中文風大相徑庭,於是,不但不自詡因此詩成名的“秦婦吟秀才”這個雅號,也不將此詩編入他的《浣花集》中,到了晚年,甚至諱莫如深地不許子孫再提此詩。直到本世紀初,這首不見天日的詩篇,才在敦煌石窟中重新被發現。

由此可見,一個時代的文學風氣,是需要作家、詩人、出版家、書商、編輯、選家共同用良知和責任來精心營造的。

千年以前的《花間集》,處於唐詩、宋詞這中國文學兩大峰巔期的中間樞紐地位,花間派詞人在藝術上的獨特價值,對於文學的貢獻,仍被後人推許。宋代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稱:“此近世倚聲填詞之祖也。詩到晚唐、五季,氣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長短句獨精巧高麗,後世莫及。”

陸遊在跋二中也承認:“蓋天寶以後詩人常恨文不迨大中,以後詩衰而倚聲作,使諸人以其所長,格力施於所短,則後世孰得而議。筆墨馳騁則一,能此而不能彼,未能以理推也。”

花間派詞人的藝術成就,是經得起歲月推敲的,而時下那些靠“操作”出來的熱鬧,多少屬於胡鬧,靠“炒作”出來的紅火,基本屬於虛火,其實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文學泡沫而已。這恐怕也是時下某些出版社和書商不擇手段的做法,也包括某些作家迫不及待的行徑,令人不齒的原因吧?

讀一讀《花間集》,學一學古人怎樣寫愛,寫情,寫性,以及了解一下這派詞人之長長短短,或許不無參考價值,得到些許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