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話說王倫(2 / 3)

每次讀《水滸傳》,至此,常常放下書來,惶惑不解。梁山泊不是翰林院,不及第或者落第,胸中有沒有文學,又有什麼關係呢?套用《水滸傳》人物的習慣用語,用得著扯這個“鳥”淡麼?王倫自己這樣自卑地看,林衝和別人也這樣輕蔑地看,這是個很奇怪的思維方式。這也許是中國人的弱點了,喜歡給活生生的人係上許多不必要的扣,扣上了,再也解不開。你都造反了,你都不買宋家趙姓皇帝的賬了,你已經不是他們的臣民了,還要按他們的什麼規矩行事呢?

這就和文壇上一些人,寫了作品以後,一定想方設法,要請別人叫好,是屬於同樣的靈魂上有解不開的扣。

創作是自己的事,無須他人置喙,寫得好或不好,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哪個作家心裏,都是明鏡似的。一定要把書送過去,書裏還夾有一個信封,信封裏還夾有一張或兩張花花綠綠的紙,其實,你自己有把尺子,又何必多餘再找把尺子呢?你寫了,就不必在意別人說好,或者說不好。何況,說好,難道就真好嗎?說不好,當真會天塌地陷嗎?

由於這樣的扣,王倫的行情,從來沒有被看好過,無論當時,還是後來,包括現在,都抓住他的這個不及第,從心底裏鄙視他。我已記不得是從哪部稗史演義上看來的了,要是武鬆不幹掉西門慶和蔣門神的話,梁山泊有這兩扇門的話,就萬無一失了。連這兩個惡霸,都有可能成為英雄好漢,我可真替王倫十分地抱屈了。平心而論,說他是一位有識有見的英雄,不算過分。

且讓我們來為他評功擺好一番:

第一,他比晁蓋、宋江“革命”早,先到梁山泊,先打起義旗。資曆,即使在革命隊伍裏,也是本錢。第二,他不是像晁蓋、宋江等是被官府捉拿,逼上梁山的被迫“革命”,而是“因鳥氣”,這個不第秀才,才憤而上山造反,屬主動“革命”。第三,要不是他選擇梁山泊,建立了“革命根據地”,後來也不可能使晁蓋、宋江這幫農民起義者,立足於此,跟朝廷對抗,成就一番事業。溯本追源,王倫選擇西逼都城開封,東臨河海之濱,南向江淮魚米之鄉,北上燕北平川之地,建立了這樣一個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據地,不能不承認他有相當了不起的戰略眼光,這是王倫最主要的功績。

所以,他在世人心目中,是個鼠肚雞腸的形象,恐怕多少也有些冤枉。人們光看到林衝上山入夥時,他被王倫千方百計刁難的一麵,並沒有注意到最後實際上將他收留下來的一麵。先禮送,後考驗,再留用,作為王倫對入夥人的例行考察手段,和關門主義是兩回事。在根據地初建,人單力薄的情況下,對來者保持必要的警惕,我想,這說不上是缺點。

當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阮氏三兄弟上得山來,這位白衣秀士又把對待林衝的“三部曲”重新實施一次的時候,第一步驟還未完成,豹子頭就把刀拔出來,將王倫結果了。看來,不分青紅皂白,“該出手時就出手”,似乎不應提倡。

當代中國,出現過多少冤假錯案,因而有多少需要落實政策,予以平反昭雪的人員,誰也統計不出一個準確數。雖然,每次運動,都有“一個不殺,大部不抓”的方針,盡管這樣,偏差仍然是大量的。很大程度上,曆次政治運動的擴大化,就是倡導這種“得出手時就出手”的整了再說的結果。李逵在江州劫法場時,掄起兩把板斧,逢人就砍,見人就殺,痛快有了,卻製造出多少無辜的痛苦呀!可把話說回來,既然“得出手時就出手”,那麼林衝在被高俅、陸謙、董超、薛霸折磨得無以為生的時候,為什麼並未見他有這等立竿見影的迅捷反應,多少次該出手的時機,卻縮手了呢?

說到底,林衝這一次在山寨水亭的“得出手時且出手”,捅向王倫心窩裏的一刀,實際是一次小小的宮廷政變。林衝演了一次“苦迭打”的主角而已。

從此,王倫成了沒氣量,難容人,小心眼,無水平,不賢而嫉賢,無能而妒能的文學上的典型人物。若是林衝在拔出刀之前,捫心自問,連自己這樣一位開封城裏八十萬禁軍的教頭,也讓實在敵不過的王倫半夜裏從夢中嚇醒過來,而不敢收留,現在,山寨裏嘩啦啦一來七八條好漢,有文有武,荷槍實彈,皆是殺人亡命,無所忌憚之輩,他能接受得了?

山頭主義,從來是農民“革命”軍缺乏全局觀念的產物,王倫對這些強大許多倍的來客,拒絕接納,不能不說是正常反應。客大欺店,店大欺客,來了這一夥大搖大擺的客人,他不會張開膀臂,熱烈歡迎的。但是,他們竟連一個讓其認識形勢,待其思想轉變,然後拱手讓位的時間也不給他,喀嚓一聲,將他搠倒在亭上了。

《水滸傳》作者在王倫被殺以後,引用了一林衝被高俅逼得無路可走,由風雪草料場逃命出來,投奔梁山泊,圖一個避難躲身之處,倒真是萬不得已,才落草為寇。至於他個人,手刎王倫,出了那口鳥氣,把別人捧上交椅之後,從此在梁山泊便沒什麼戲好唱了,也可證明他絕無任何篡政奪權的野心。但晁蓋、吳用、公孫勝,人多勢眾,胸懷叵測,一上山,馬上看出山寨的分裂因素,馬上私底下聯絡林衝,馬上開小會決定應急措施,表明了他們未必不想促使林衝與王倫之間,發生有利於他們的變化。結果,當王倫擺下酒宴,捧出銀兩,要禮送這夥劫了生辰綱的好漢出境時,逼得林衝火並。幾個人假作姿態的拉架,不過走走形式,於是,以王倫的鮮血,改寫梁山泊一頁新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