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王倫有容人之量,本著革命不分先後,多多益善的主張,隻要來到水泊,無不雙手歡迎,為了革命大業,你行,你坐頭把交椅,我不行,我甘居其後,不擺老資格,不搞一言堂,我想他絕不至於身首異處的。但他做不到這樣寬容,就隻好悲劇性地被革命拋棄。西方學者房龍說,寬容是一種奢侈,我看未必盡然。應該說,寬容,是一種有足夠信心的表現。王倫的毛病,就是由自己文不及格、武不如人的弱勢心理,產生了由自卑而畏縮,由隔膜而猜疑,由排斥而拒絕,由防備而敵對等等一係列的從思想到行動的決策錯誤。
句“古人雲”:“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這種因果關係,不是絕無道理的。
能寬容者,多為強者,而不夠寬容的人,十之九,在個人才智和總體實力方麵,存在著某些虛弱的成分。唯其虛弱,才有嫉畏,才有計較,才有排擠,才有不共戴天的偏激和狹隘。謂予不信,看看時下那些標榜“眾人皆濁,唯吾獨清,眾人皆醉,唯吾獨醒”的文壇尊神們,便知端的。現在,這些尊神們,都患了眼高手低,難以為繼,不妨姑名日文學腸梗阻的病,已經連個屎撅也拉不出來了,憋得五脊六獸,顯出那張好像欠了他二百吊錢的喪門神似的臉。
偶爾使出吃奶的勁,擠出一粒半粒羊屎蛋,也是擲地無聲。正是這種創作實力的衰微狀態,才使他們總在那裏咬牙切齒,坐臥不安的。過去還能從洋人那裏倒騰一點東西,來糊弄勞苦大眾,如今,海禁大開,他們會玩的那一套,外文水平較好的後生們,玩得甚至更溜。況且,外國文學走過來的路,在我們二十多年的文學曆程中,差不多也演示過了。老實說,此等討便宜的事,可一可二,而不可三,上帝不會把笑臉老朝著你。
即使學有所成,力能扛鼎,獨步文壇,名震宇內,也用不著對儕輩虎視眈眈。我不禁想起《水滸傳》描寫的那個時代,北宋的蘇東坡,剛剛嶄露頭角的時候,歐陽修給梅聖俞寫了封信:“取讀(蘇)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一頭地也。”表現出一位前輩作家,對於後來新進作家的提掖之心。寧可自己閃到一旁,也要使後來者得以飛騰,這是一種何等博大的心胸?蘇東坡“之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每一篇到,歐陽公為終日喜,前輩類若從這裏,我們看到蘇東坡對此。一日,與斐論文及坡公,歎曰:‘汝記吾言,三十年後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崇寧、大觀間,海外詩盛行,後生不複有言歐公者。是時,朝廷雖嚐禁止,賞錢增至八百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誦蘇詩,便自覺氣索”。朱弁《曲洧見聞》)
從這裏,我們看到了歐陽修的氣度,不像如今某些作家嫉妒眼紅,排斥相輕,隻許自己好,不能容忍別人好。也看到歐陽修的胸襟,不像時下個別文人被冷落,被忘卻,不在排行榜上,不被人捧人吹,便大動肝火,咆哮不止。同樣,蘇東坡在對待比他年輕的同行時,也繼承了歐陽修的傳統。宋代葛立方的《韻語陽秋》一書寫道:“東坡喜獎與後進,有一言之善,則極口褒賞,使其有聞於世而後已。故受其獎拂者,亦踴躍自勉,樂於修進,而終為令器。若東坡者,其有功於斯文哉!其有功於斯文哉!”
邵博的《聞見錄》裏,記敘了一則蘇軾的故事:魯直以晃載之《閔吾廬賦》問東坡,何如?東坡報雲:晃君騷辭,細看甚奇麗,信其家多異材耶!然有少意,欲魯直以漸箴之。凡人為文,宜務使平和,至足之餘,溢為奇怪,蓋出不得已耳。
晃君喜奇似太早,然不可直雲爾。非為之諱也,恐傷其邁往之氣。當為朋友講磨之語可耳。
於後輩的成長,是怎樣地體貼和關心了。
隻有這樣,才是文人的正道吧?但像王倫這類資曆淺,學問少,本領差,能力弱,心胸窄,人緣薄,名望遜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是不乏見的,哪怕稍稍勝似他一點的朋輩,也不肯相容,極不樂意其人出現在自己視野中。官場如此,文場何嚐不如此,那些東張西望之徒,老是五官挪位地看不上這個,瞧不起那個,說了歸齊,在於實力不濟耳!統觀海內,凡閑話說得多的人,文章寫得好者少。
如果研究一下《水滸傳》裏的宋江,也許就更有啟發了。他,個子不高,談不到魁偉崢嶸,麵皮很黑,說不上風流蘊藉,會一點刀槍棍棒,但很二五眼,有一點墨水,也就是衙門文書之類;論計謀不如軍師吳用,論武藝在山寨裏甚至敵不過女將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論力氣比不上打虎的行者武鬆,論儀表,哪是玉麒麟盧俊義的對手,論膚色,這黑三郎也不能與浪裏白條張順相比,至於偷雞摸狗也沒有鼓上蚤時遷那兩下子。而後來,他被眾頭領尊讓於忠義堂上的第一把交椅,就因為他善於團結,善於容人,善於謙讓,善於選賢與能。江湖人稱他為及時雨,正說明他是多麼地被人所需要,所期盼,這才形成水泊梁山百川歸海的興旺局麵。
不兼收並蓄,無以成大家。海,所以偉大,因為它能容納一切。拒絕寬容的褊狹心態,最起碼也是一種心靈軟弱的表現。人們要是能把要求別人時的嚴格,移到自己身上,而把要求自己時的寬鬆,用到別人那裏,也許會少卻許多矛盾和不必要的紛擾。
因此,《水滸傳》裏的宋江和王倫,倒不失為我們做人作文的參照係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