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除去他得知考中後的一時瘋癲失態,出了洋相外,餘下的,也就是一個窩囊窮酸的讀書人罷了,不怎麼好笑。相反,我們常常看到胸無點墨,卻裝出滿腹經綸者,述而不作,大賣其狗皮膏藥者,在那裏淋漓盡致地指點江山時,倒沒有一個人像《皇帝的新衣》那個小童,看到光屁股人似的笑話一頓。那麼絕非草包的範進,主考官看了三遍他的卷子以後,“才曉得是天地間的至文,真乃一字一珠”,還有什麼好笑話的呢?比之那些“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輩,恐怕不是他們笑範進,而應該是範進笑他們了。
範進怯懦些,拘謹些,也是事實。他之所以不敢像寫了幾篇作品的才子,馬上就來不及地張揚傻狂,挺胸凸肚,主要是因為生計維艱和屢試屢敗,是挫折使得他垂頭喪氣的。老實講,生存和發展,對每個人都是考驗,他焉能例外?但對他的宗師周進,做門生的,未見他多麼過分地巴結,也不像後來那些喜歡攀附名流的人那樣,爬山虎似的纏繞不放,更沒有打著先生或老師的招牌,假傳聖旨,招搖撞騙,隻不過“獨自送在三十裏之外”,然後站在那裏,“直望著門槍的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才回到下處”,著重於感情上的知遇之恩。後來他被欽點山東學道,人了。
人壓不住火的貨色,經常是“一頓夾七夾八,罵得範進摸門不得”。但在範進考中後,他“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縐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前倨後恭,是個十分勢利眼的小人。胡屠戶以及一切對他壓不住火的人,使範進的心理處於長久的抑鬱狀態,一朝得到爆發,便隻有神經錯亂一途。撇開可能是他家族病史方麵的考慮(因為他母親最後也是死於過度興奮的歇斯底裏之中),一個經曆了二十幾次考場中名落孫山的沮喪、刺激、失敗、白眼的弱者,突然於絕望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線曙光,得到他追求一生的東西,我想,他不瘋才怪。其實,在任何人的一生中,誰不曾在心靈上經受過成敗得失的衝擊呢?至多程度不同而已。
以己度人,那個歡喜瘋了的範進,“一腳踹在塘裏,掙起來,頭發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固然可笑,可更多的是可悲,難道不值得同情嗎?
範進中舉了,至少在書中看到的他,尚未一闊臉就對他老師囑辦的事,挺認真地去做的。雖然這時,他也開始假道學起來,說是吃素,卻夾了一個大蝦丸子塞進嘴中,那多少也是劣紳們、濁吏們誘化的結果,何況當時也沒有拒腐防變的教育。雖然也收財物,也打秋風,在那個社會裏就是平常事了。但當他因未完成宗師任務而坐立不安時,連吳敬梓的筆下,也承認這個範學道是老實人的。
這種所謂的老實人,在北京俚語中,就是
他那個殺豬的丈人,就是最典型的見著人壓不住火,這變,這就差強人意。將來會不會變,那是難以預卜的一回事了。不過,看他對老丈人那留下千古話柄的一巴掌,未加計較,更沒有秋後算賬,這心胸就算可以的了。有的人,剛剛拿得權,馬上給不悅於己的人,來個下馬威,哪怕那是屁大的權,也要用足用夠,一副暴發戶的淺薄嘴臉,連範進還不如呢!
而且,範進得意以後,雖然田產、錢米、奴仆、丫鬟,一應俱全,唱戲、擺酒、請客、擺譜,也都學會,可看他對發妻的態度,也還說得過去,既沒有嫌棄休妻之意,也無包二奶、養小秘另結新歡的行徑。這在舊社會裏,本是順理成章、不以為奇的事情,範進不但不風流,倒規規矩矩地把人家送給他的“雪白的細絲錠子”,趕緊一封一封地交於娘子胡氏,這也多少能看到他本質上的良善之處。
人,要強不所以,第一,他是個普通人,第二,“從二十幾歲考到五十四歲”,太多的碰得頭破血流的教訓,使他明白生活的艱難,因此,第三,至於他將來,能否做一個太好的官,也別對他有所指望,但如果做壞官,諒他也壞不到哪裏去。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因為一個積弱的易,要壞也難。但他確實不可笑,這是真的。不信,你再翻翻這一段《儒林外史》。
總之,不要嘲笑弱者,更不要見著是最起碼的為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