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在大連棒槌島遇到這位前輩作家,我差一點就想向她請教她寫的這篇刻畫性心理的作品了。話到嘴邊,我遲疑了,這本書我三十年前賣了,讀這本書更早,是四十年前當中學生時的事了,萬一記憶出了差錯,豈不是惹得老前輩不愉快嗎?好像這篇作品,也未再印行過,不能不說是遺憾。一篇作品能給人留下這樣久遠的印象,我想一定是有它的自身價值的。
當時,我賣掉這些書,倒也並不怎麼心痛。
問題在於《擬情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和其他幾本《世界文庫》,一定要我棄之若敝屣,實在難舍難分。
尤其那本《擬情書》,是用草紙印刷,估計是抗日戰爭期間在大後方紙張匱乏情況下出版的,若保存到今天,倒不失為作家、翻譯家、出版家為傳播文化所作出的努力的佐證。我是在上海當時叫做呂班路的生活書店裏買的,那是抗戰勝利後不久的事。時至今日,這兩本書也見不到。尼采的書不出,尚可理解,不知為什麼,《擬情書》也至今未被出版社看中,或許嫌那種表達愛情的方式陳舊了些?難道愛情還有古老和現代的區分麼?
我一點也沒有怪罪那些過分熱情幫助別人的人的意思,他們(也包括她們,女同誌要偏激起來,絕對不怕矯枉過正的)在小組會上,在生活會上,在學習會上,在支部會上,對我下不了狠心與過去決裂,表示痛心疾首。那時候開會是生活的主要內容,比賽誰更加革命些,則更是主要內容的內容。而革命,對某些積極分子來說,很大程度上是革別人的命。
“還有工夫去研究怎樣寫情書?對這種小資產階級的尾巴怎麼下不了狠心一刀兩斷呢?”一位穿列寧服的神色嚴肅的女小組長語重心長地教導我:“我真難以理解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怎麼感情總是不對頭呢?看起來,對你們的思想改造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啊!”她那搖頭的樣子,這張“口”,將保存了好多年的雜誌,用車推使我明白,如果我不想不可救藥,隻好忍痛把書當破爛賣給敲小鼓的了。但我納悶,這是一定要割掉的尾巴嗎?後來,我們各奔前程了,這位女同誌雖然憎惡《擬情書》,但她能使兩個老同誌為她犯了男女關係的錯誤,受到處分,我就有點不甚理解了。反正我相信,不是前麵的她,就是後麵的她,有一個不是她,這是毫無疑問的。
如果她還健在,她能看到這篇《賣書記》,也許她會作出一個正確的答複。
第二次賣書,是六十年代餓肚子的結果了。不但賣書,說來也無所謂丟人的,甚至連並不多餘的衣物也變賣了。有什麼辦法,餓啊!轆轆饑腸光靠醬油衝湯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越喝越浮腫,夜半餓醒了,就得琢磨家中還有什麼可以賣的。救命要緊,壓倒一切,人到了危殆的時候,求生的欲望也益發強烈。
賣,凡能變成食物的,都可以出手。
我真感謝中國書店的收購部,當時能以六折的價錢收購完整的不脫不缺的期刊報紙,真是起到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作用。舍得也好,不舍得也好,我和我的妻子,為了到現在的西單購物中心的原來商場裏的中國書店,全部賣掉了。
當時,最淒愴的莫過於那套《譯文》了,也就是現在的《世界文學》。當我從小車往書店櫃台上裝的時候,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我把朋友的一分友情也變賣了,這是作品,或壓我直到今天也還不能釋然於懷的憾事。比墨鬥魚還茅盾先生在解放後將它複刊時,適我在朝鮮前線,沒能及時買到,等我回國後訂了這份刊物,總是以未有最初的幾期為憾,像王爾德的《朵連格連的畫像》就在複刊的前兩期上。於是我好一陣子滿北京城地找,希望補成全璧。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就是這樣別扭,想得的得不到,想推的推不掉,人際關係也是這個道理。你把他當做至交,他卻在背後幹出賣你的勾當,而且令人厭惡的是,這類人言必馬列,正襟危坐,其實肚子裏裝的齷齪要黑,絕對可以做到吃人不吐骨頭地心毒手辣。相反,也有血性漢子,或許說些話,做些事,並不盡合你意,但在關鍵時刻,他的肩膀決不脫滑,使你覺得這個世界尚有好人在,真情在,否則,也著實讓人絕望的了。
一九五七年,有位作家(後來證明不過是個作家混子而已,這大概也是個規律,一個作家倘寫不出根兒也不會寫作品,便隻好像天津三不管、北京天橋上的地痞加流氓靠耍嘴把式來霸占地盤。過去這樣,現在也還是這樣,古今同此一理)恨不能由於我寫了一篇《改選》,把我送去勞改,他好立功受獎。這位寫不出作品,卻想吃蘸人血饅頭發跡的老兄,一麵假惺惺地如何如何對我表示知己,一麵到處搜集材料,欲置我於死地。就是曾經將他自己的《譯文》前幾期讓給我的那位老同學,在這位小醜作家前去向他調查我的時候,很說了幾句公道話,惹得這個反右英雄回機關來破口大罵,聲言凡與我有來往者,他就是這樣一位敢把心掏皆可打成右派雲雲。這樣,我的老同學受我一點政治上的牽連,在那時的中國,自是意料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