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知道我在找《譯文》,便說:“你要哪一期,你拿走好了!”
“你呢?”我看他書架上整整齊齊地從複刊第一期起排列著的《譯文》,有些不忍心。
他說:既然你喜歡給你的人。
所以,當我站在中國書店的櫃台前,由於生計所迫,不得不賣掉這套《譯文》的時候,我猶豫了。這其中有幾本雜誌包含著朋友的一分心意啊!也許我應該留它下來,以便將來使他那一套《譯文》得以完整地保存。可是,中國書店的收購條件,必須是不缺期的才能六折,否則,就要你把書往磅秤上堆了。
原諒我吧!老同學!我太需要錢了,因為我太餓了。
後來,我從外地又回到北京來,他卻由北京到外地去了,難得見麵一次,話題也不免太多,這個絕非小事的細節,我總是忘了告訴他一聲。當然,憑他那豪爽任俠的性格,即使知道,至多也是一笑而已,才不會放在心上。去年,他因病辭世,收到他的訃告,馬上想到了他那幾本被我賣掉的《譯文》,為未能使他了解,而成了我永遠的遺憾了。其實,六十年代那最餓的日子裏,他和我一樣,也浮腫來著,也衝過醬油湯喝來著,想到這裏,除了遺憾,更有不能釋然於懷的歉意了。
第三次賣書,便是七十年代那轟轟烈烈歲月裏的事了。
如果說,五十年代賣書,隻是為了割一條小資產階級的尾巴,屬於外科手術,那麼,到了“文革”期間,不得不賣掉所有可能涉嫌的書籍,完全是為了保全性命,是生死攸關的頭等大事了。因為來抄家的狂熱之極的紅衛兵,要比“秀才遇到兵”的“兵”,更加“有理也說不清”的。特別對板上釘釘的所謂分子之類,你若敢辯解一聲,輕則嗬斥,重則棍棒,然後高帽一頂,遊街示眾,那還不是家常便飯。
放明白些,除規規矩矩不亂說亂動外,要緊的是不能給抄家的小將們,留下任何口實,這時候,你才體會到書籍的危害性了。古籍多了,說你厚古薄今,外國書多了,說你崇洋媚外,即使你把毛著放在極恭敬的位置,那也不行,為什麼你有那麼多的非馬列的書、是何居心之類的話,必然跟著批過來的。上帝保佑,最佳之計,就是把所有印成漢字的東西統統肅清,“人生識字糊塗始”,如今,連字都沒有了,肯定萬事大吉了。
於是除去我妻子的鋼琴樂譜外,我們倆基本上將大部分書都送到廢品站,當破爛賣。
現在重新回過頭去,想一想當時賣書的往事,說不好是喜劇呢,還是悲劇。
住宅區的廢品收購站的老太太,胳膊上戴著革命造反派的紅袖箍,煞有介事地一本一本地過。
“不是最後都漚爛了做手紙嗎?”我妻子有點不耐煩。
“那也要看有沒有反動的!”這位生怕革命派的肛門受到精神汙染的紅色老太太,義正詞嚴地說。
雖然負責審查,大權在握,那本要,那本不要,她說了算,但識字不多的這位審查大員,還需要我一一報上書名,才決定取舍。那套二十七冊的《契訶夫文集》遞了過去,她問:“哪國的?”
“俄國的。”
她不收,撥拉到一邊。
“為什麼?”
她眼睛一瞪:“別當我不明白,俄國就是蘇聯,老修的東西不收。”
同樣的理由,朱生豪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和一套線裝本的《元曲選》,我倆又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這三套書,正好封、資、修,全齊了。現在這些劫後餘生的書還在我的書架上擺著,沒有變成擦屁股的手紙,真得感謝那位老太太的“大義凜然”和保衛紅色屁股的積極性。
排在我們後邊等候賣書的,是一位古稀老人。那輛竹製的童車裏,裝得滿滿的,全是大部頭。趁著我妻子和收購的人在算賬的那一會兒,我問老先生:“你老人家把這些分冊征求意見的《辭海》,幹嗎也賣掉呢?那是工具書呀!”
“是嗎?”好像他剛明白《辭海》原來是工具書似的。
“不該賣的,不該賣的!”我勸他。
他說:“我參加過這部書的部分編纂工作,不過,現在”他反過來問我:“這種書還用得著麼?”
當時,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但他老人家那張疑問的臉,時隔多年,我仍舊記得清清楚楚,尤其他那意味深長的話,我更是忘懷不了。他說:
“印刷術是中國的四大發明之一,聞名於世。但是,秦始皇焚書呢?怎麼算?”
收購的老太太吆喝他:“老頭,快推過來!快推過來!”
老人動作緩慢地把那一車書推進屋裏去,那模樣,真的不像是賣書,而像賣他的親生骨肉一樣。
也許從這一刻起,我才真正懂得買書不容易,賣書更難的道理。
但願從此不賣不想賣的書,那該多好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