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超越四合院(2 / 3)

一條胡同裏,有若幹獨立體的四合院,有的院獨門獨戶,有的院數家共居。除了居委會,也就是被詬為“小腳偵緝隊”的老太太,在檢查衛生、掃除四害時敲門進戶、察東看西外,各個四合院之間,院內的各戶之間,都本著“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精神,保持著一種相安無事的局麵。“串門走戶”、“說東道西”、“伸頭探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北京的胡同人家的語言係統裏,不能算是褒義詞;相反,“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井水不幹河水”,才是四合院裏居民敬奉的最高原則。

漢字中有一個“囿”字,住在四合院中,對這個字體會最深。四合院就是這樣一個方框,方框裏什麼都“有”,因此封閉得緊緊的,是四合院最大的特色。由於封閉,便免不了保守;由於保守,自然也就狹隘;由於狹隘,對四合院外的人和院外的事物,必持一種疑懼的態度,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而疑懼的結果,就會拒絕,就會不寬容,就會偏執,最後以至於排他、排外,這就是住得太久以後,潛移默化而成的四合院心態。

王蒙曾經寫過文章,說他住的四合院是一個多麼愜意的所在,院中有棗樹,樹下有陰涼,可以健身,可以打乒乓,但他最近還是搬到樓房去住了。有一次見他,詢問他對於新居的感覺,其滿意之情,溢於言表。五六十年代,我有幸住過幾處四合院,總的感覺不佳。最讓我捏鼻子的,是廁所;最令我傷腦筋的,是來去自由的貓和耗子,以及說得出名目和說不出名目的昆蟲;最叫我不暢快的,是普遍的采光不足;最使我感興趣的,卻是這幾處四合院的安全設施:那大門上的頂門杠、門栓和暗藏於門栓內的“消息”,以及沒有電鈴以前的“拉鈴”,讓我感歎老北京人的工於設防的心計。所謂“消息”,相當於現代的暗鎖,全木製,極精巧。複雜的機關,巧妙的構思,真難為前人琢磨得出來。不過,在佩服古代木匠聰明的同時,也能體會到禮貌謙恭的北京人,對於院外一切的那種十分在意的警懼心態。早些年,要是一位不速之客訪問四合院,站在門口敲門,裏麵是聽不到的。這時,必須拉動門上由一根鐵絲係著的小木條,院子裏的小鈴響了幾聲,才有人走出來。

別以為主人馬上會開門,他必須在門縫裏將來客“驗明正身”後,才打開“消息”,拉開門栓,啟動大門。千萬不要奇怪,要是了解中國人生活在小農經濟社會下數千年,過慣了不靠人、不求人,也不希望別人靠、別人求的自給自足、獨善其身的日子,對四合院那道緊閉的門,也就坦然了。

其實,在老北京,皇帝住的地方,那高高的城牆,那牆外的護城河,那四角箭樓裏衛士警惕的目光,也是竭盡可能地內外隔絕。所以說,紫禁城,其實就是許多倍普通四合院的巨無霸四合院。雖然,琉璃瓦的色彩,要比胡同裏灰色的院落亮麗,高大的宮殿,要比百姓家狹窄湫隘的門戶堂皇,但住在皇宮裏的帝王,和住在四合院裏的百姓一樣,同樣都會受到這種封閉式結構的環境影響。別看紫禁城巍峨壯麗,金碧輝煌,那不過是更高更大更束縛人的四合院。居住環境對於帝王心靈所造成的負麵作用,似乎更大一些,因為老百姓的四合院還有鄰居,而皇帝的四合院隻有永遠的孤獨。

所以,我一直在思索,為什麼中國會從漢、唐的外向型開放國家,逐步變為內向型的封閉國家。特別是明末、清末,中國人鐵定了心要與世隔絕,雖然是由許多因素促成的,但是,元以後,明、清兩代人所形成的自閉心理,內向心態,保守精神,懼外情結,與這種桎梏思想、束縛靈魂的四合院居住環境有些什麼因果關係,實在值得人們去研究。

改革開放二十年,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那些持有四合院不健康心態的人,還在那裏“幾聲淒厲,幾聲抽泣”地埋怨這些飛快的進步呢!看來這些人還沒有從“囿”中超出來,看人有錢不痛快,看人花錢不痛快,看自己沒有多少錢也不痛快。他留戀他有錢而別的大多數人沒錢,每年一把花生米的時代。

前麵提到的那位詩人期望再現的老北京模樣,說到底,也是不能永遠維持下去的夢。因為,磚木結構的四合院,充其量,使用期限不過百年左右。大清王朝鼎盛年代從一二興建的王爺府邸,現在還有幾座仍保留著昨日的光輝?胡同裏的一般人家,房屋年久失修,早已經破舊頹敗,至於擠塞得幾乎無法插足的大雜院,更是成為城市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