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超越四合院(3 / 3)

現在,常聽到為反對拆掉四合院而奔走呐喊的聲音。

倘若這位呼籲者現在還擠住在大雜院中,連轉身都難的話,我想他對唐代杜甫那“安得廣廈千萬間”的詩句更感興趣。詩人懷舊的感情,能夠理解,但不能支持。意大利的龐貝古城,被火山熔岩掩埋了多少世紀後被挖掘出來,那倒是原封不動的古羅馬時代的城市,但對任何參觀者而言,看看是可以的,真讓他住在這座毫無生氣的城池裏,他會來不及地逃走。

六年起,北京作為元代的大都,開始營建,直至明、清兩代,經過八百年的積累,北京成了一個有無數四合院的城市。這固然是幸事,但也是不幸事,到二十一世紀,這種建築物對於居住者來說,已成為契訶夫短篇小說《套中人》中的“套”了。那個叫別裏柯夫的先生,就是把自己的一切,努力裝進套子裏,最後連他這個人,也像蠶一樣裹進了繭裏。中國有句成語,叫“作繭自縛”,就應在他的身上了。蠶化為蛹,如果沒有突破的勇氣,化不成蛾,那就成為僵死的蠶。所以,四合院給它的居民帶來的病態心理,實在有害於人們的健康,這種閉鎖的人居環境,很類似於無形的蠶繭,一代又一代,將人們蛻變為別裏柯夫式的僵蠶。當十九世紀列強敲開緊閉的中國大門時,在四合院裏負暄、踱四方步的大清王朝的官吏,先是範而讚頌了。所以,中國由於對世界的無知、愚昧、狂妄、傲慢,以萬物皆備於我的天朝自居,一味拒絕,非要外國人跪下來磕頭不可。結果,洋人不但不磕,還用堅船利甲跟你對話。而官吏們在吃了敗仗以後,立刻從自大到服從,從自尊到自卑,從拒不接觸到拱手讓人,從頑固抗拒到崇洋媚外的一百八十度轉變,就是最典型的四合院心態的僵蠶反應。

也許這樣的說法,有點誇張,但若細看北京的四合院,包括最堂皇、最具代表性的紫禁城,幾乎看不出任何門戶開放,麵向世界,張開雙臂,擁抱全球的跡象。所有對外的牆,幾乎嚴絲合縫,基本不向外開窗,即或有一扇兩扇采光的窗戶,也很高很小。於是,門是全院唯一的對外通道。通常都不寬闊,如果曾經是較大的門,也要在門上再開一小門出入。進得院內,重重疊疊的門,曲曲彎彎的廊,門內屏風,廊外槅扇,層層設障,深藏不露,以達到間離的目的。

所以,住在這種封閉的院落裏,隻有天井那麼大小的活動空間,頭頂一方天,腳踩一塊土,幾代人“坐井觀天”下來,你能指望院中人生出多大冒險、探索、衝決、開拓的勇氣嗎?那時候,一個女孩子要是做到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居簡出,便被人當作進入十九世紀以後的積弱之勢,雖然不完全是建築物的過錯,但居住環境,決定著居住者的精神狀態,這個因素是不能排除的。

於是,數百年來,在這個封閉的方框內,有人自得其樂,有人自我滿足,有人夜郎自大,有人自我封王,便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對方框外的一切,框內人有那種拒絕感,那種陌生感,那種警懼感,那種不信任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正常反應。由於這個方框在空間概念上是有限的,因此,缺乏寬容,缺乏包涵,對於異體的排斥,對於外人的戒備,便是四合院居民最最小心眼而不大氣的表現,也是四合院家庭糾紛的根源,大雜院無盡無休爭吵的最原始的起因。更由於四合院是無法再拓展的空間,其中任何一人要想得到更多,就得有另外一人被剝奪,所以,受利益的驅使,為雞毛蒜皮的事斤斤計較,鼠目寸光,窩裏起哄,就是四合院裏那一支永遠唱不完的鍋碗瓢盆交響曲。

任何一個城市,如果不能隨著時代的進展而變化的話,這座城市就必然要衰落下去。北京城可以建設得越來越現代化,但北京人要是不能超越那種四合院心態的話,就像背負著沉重翅膀的鳥,要想飛得更高更遠,那還會是步履艱難的事咧!

什麼時候能夠說一聲“再見吧,八百年的四合院心態”,也許就是中華民族的騰飛之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