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生活在未莊的阿先生會做些什麼呢？
他有沒有可能和吳媽到北京城裏來擺攤賣魚丸湯呢？有沒有可能和還俗的小尼姑正風塵仆仆地往獨聯體倒運服裝呢？有沒有可能跟那位閏土老兄一道將反季蔬菜裝車押往東北和內蒙呢？或者，他哪兒也沒去，老兄還在未莊，不過不住在土穀祠裏了，那座小廟早在“文革”期間就被夷為平地了。現在，他和那個小兄弟，還有趙司晨的妹子，就在土穀祠的原址附近新蓋的那一排排的樓房裏比鄰住著。
現在大家肯定是稱呼他老的了，那土得掉渣的氈帽早就不戴的了，在上海訂做的假頭套，遮住那頭上的疤痕，達到天衣無縫的程度，加上那套雖不合身但卻是名牌的西服，和其實用不著，但一定要架上的進口金邊眼鏡，接受電視台采訪時，也蠻有模有樣的了。於是，我們跟著鏡頭，看他正忙著在鄉辦工廠裏，指揮那些外來妹烤鰻魚幹，做黴幹菜，生產糟雞和茴香豆呢！
先生的同鄉，這一切的變化，隨著改革開放，成為絕對可能實現的事情，而不是神話。
我還看過一部紀錄片，講的就是阿先要比他晚兩輩或三輩的小青年，和一戰時去的老華工截然不同的新華人，怎樣在歐洲開飯館，做生意，怎樣在巴黎立足，娶法國老婆，怎樣和外國人平起平坐，侃侃而談。
在他們身上，你可以發現，少了一點那種中國人舊有的自卑心理。同樣，我也在南方的田野上，看到曾經跟阿生差不多的鄉民，坐在淩誌車、奔馳車裏，趕去和外商見麵，和老外談生意，做買賣。也許這些鄉鎮企業家，在喝咖啡的時候，啜吸的聲音響一點，吃西餐的時候，刀叉的次序亂一點，但是在簽合同的時候，他們是輕易不會讓對手賺多大便宜的。
這實在是令人振奮的，尤其他們的自信，讓你吃驚得很：“外國人也是人，不比我多一隻眼睛，多一張嘴巴，我幹嗎要比他低一截子呢？”於是，你在談判桌上所看到的這些阿先生的老鄉，已經沒有了當年他在未莊革命沒有成功，柿油黨沒有當成，一看假洋鬼子舉起哭喪棒，先把脖子縮起來準備挨打的心理狀態了。
五十年前，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國人站起來了，如果隻是政治上站起來，而不是在經濟上也站起來，那麼，這種自尊自強的精神就會差一點底氣。所以，改革開放不僅僅是創造物質財富，其實也是在創造精神財富。中國人腰杆直起來，已不是老外想怎樣擺布就怎樣擺先揮舞他手中的文明布的時代了。於是，我們無妨假設，在最近的不久以前，那位假洋鬼子，從大洋彼岸回到未莊來的話，雖然他的口袋裏有一張他視為命根子的綠卡，雖然他自以為皮膚果真白了，眼珠果真藍了，雖然一張嘴也能說什麼福克納、馬爾克斯、昆德拉之類，但他敢向阿棍嗎？
我看未必了，如果他真的不識相的話，那麼阿生沒準真的要學王靈官，手執鋼鞭將他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