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知青時,我們常在太陽落山之前坐在院子裏唱歌。人在嚴酷的環境裏,喜歡那些溫情的歌,譬如“洪湖水呀浪打浪”、“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當碩大的落日在枝條向上的叢林中下墜時,我們拚命唱“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
在兩首歌的間隔中,空氣裏彌漫著難言又難忍的悲愁。大家都知道,想家了。唱歌勝過哽咽。
這時的想家,實際是思鄉。我們想念遠處那個城市。思鄉被收納在“想家”這個母題中,這種情緒比想念自己的家庭更憂鬱淒迷。鄉,是自己的故裏,和家分不開,因此叫家鄉。
思鄉為什麼悲苦呢?台灣詩人舒蘭以瓶中的水仙自喻,雖然生活得很好,雖然有杯盞供奉,“但根,總也觸不到生我的鄉土”。
我沒有越出國界,但知道域外的遊子常懷著更大的悲苦。那是比思鄉更能引起廣泛心痛的沉屙,除了回家,治也治不好。去國甚於離鄉。一位詩人,走在異國的路上。春天,楊花片片飛來,詩人心酸了,想“這是招安的告示麼?”我們由此知道,詩人每時每刻都在想家。
在“想家”的母題裏,亦含著懷念祖國。家、鄉、國,是三個並肩而立的音階。在照片上,人們看到台灣老兵身上纏著白布標語,上邊隻有兩個大字:“回家。”
回家,實在是人間最有理由的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