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個詞:天敵。那是無冤無仇勢不兩立的一種情況。譬如,貓見了老鼠一定將爾正法,不管你這個老鼠是老是幼,是不是另一位老鼠的意中人或二姨,乃至從遙遠的地方來此作短暫逗留的老鄉,“嗖——”利爪如電,休矣。想一想,這幾乎令人悲觀。警察也不一定非要抓每一個罪犯,好比說有錢之罪犯。而天敵卻這樣子,殘酷。說到這裏,我順便將自己的天敵想了一遍,幾乎全都是人,也包括在牧區遇到的一隻狗和在山坡上睡覺時盤旋在我頭頂的一隻鷹,幸虧後來醒了。而天敵們(多見於本單位)同樣毫無理由地齜牙撲你,下決心消滅你。這在人情上說不通,在生物學上容易理解。老鼠出現在貓的視網膜上時,已不是“老鼠”,而是“美味”,涎水已經發動了。就像在牧區那隻狗的中樞神經反射中,我被歸類於“潮州菜”一樣。
那麼,我是誰的天敵呢?這令人興奮,仿佛一種提升或待遇。想了半天得知,小時候,我是糖的天敵。換言之,糖的天敵乃是我的牙。現在想起,褐色的,一分錢一塊,用甜菜榨的硬糖,在聲震屋瓦的咀嚼中頃刻化為甜水,其樂何如?嚼糖,像坦克碾過冰排,兩腮、舌下和咽部一並風光無限,它們可能以為共產主義已經實現了。短見,一糖耳。這時,由頜骨傳遍整個頭顱的轟隆隆的聲音,不異春雷滾滾。此際,我常常奇怪地想起“布拉格”這個詞。吾友鄒靜之童年時也是糖的天敵。他寫,一塊牛軋由腮的這廂挪到另一廂的艱難與珍貴,以唇呼呼地收攏甜汁。看到這兒,如見那張眼睛笑成一條縫的少年的臉。他還寫,在河南當知青時,送糞過橋時將口中一粒糖落入河水,他俯察微瀾,心想讓河水甜吧,一絲絲的甜到底能流多遠呢?此景,也是逝者如斯夫。看到靜之這些話,再看他新書《風中砂粒》上的照片:純樸快活一如將要融化的雪人,一綹頭發在風中支著,有點傻。沒錯,這話一定是他說的。從腮邊轉移牛軋的艱難,舍此,幸福安在哉?真人下筆乃如此,可作道場矣。而不像那些“青春派”文人,先寫白馬王子淩空禦風,後心虛,寫學者書房,個個繃得很緊,怕破壞深沉。
過去聽說季羨林先生要寫糖的通史,說糖在梵文、巴利文以及其他古老的語種中發音相同,而吾人在漢唐時就管糖叫糖了。怪不得它發音瀏亮——糖!各國人民都這樣說。以後見到異域的人,不必踟躕言語障礙,何不微笑著伸出手,說“糖……”。對方一楞,眼露驚奇,也伸出手:“糖……”,誰說不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說我們的牙曾是糖的天敵,是就匱乏的童年而言。現今,糖已是牙們的天敵了。天敵的角色互相置換,這與生物界並不相同,有點像單位的事。乍一看這樣那樣,時來運去,說不上誰是誰的天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