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媽在地攤上看一個人賣茶缸子。他一邊喊,一邊拎著茶缸的把兒往地上摔。

“不碎啊,不碎!”

我媽好奇,停下腳步看,這缸子怎麼不碎呢?

此人見有人看,使足了勁,拿茶缸子拚命往水泥地上摔。“當、當……”

我媽趕緊上前拉住他胳膊,“別摔了,別摔。”

“哎”他說“就是不碎”。

這事就像看人打架拉架一樣,不讓人摔,你就買下得了。

晚上,我媽把這茶缸子送給我女兒,說你喝奶用的,然後學那人怎麼竭力摔。說著,拿缸子輕輕磕牆壁。我女兒說:“奶奶,你不用試驗了。”我媽又輕輕摸了摸那缸子,仿佛那是受驚了的小動物的皮毛。

這缸子黃顏色,畫著卡通圖案。因為它如此耐摔,我便說不出它的材質,隻好說“瓷的”,像瓷。

我不知道什麼人家需要這樣的缸子。好多日常用品都伴隨著我們的成長而消失而更生。人的童年,大約都離不開打碎過許多碟子碗與玻璃杯而漸漸長大。長大後,會因某種緣由深情地回憶:

“那個帶藍邊的大花碗……那個底上有金魚圖案的盤子,盛餃子的……”

像懷念老朋友,因為它們都不在了。

然而我們家這個黃缸子將永遠存在,即使你把它扔了,它也在另一個地方存在。我曾想過,假如有一天敝城像龐貝古城一樣,被維蘇威火山噴發所湮滅,什麼都沒有了,但這個黃缸子卻在。而如地震、颶風之類,都不是黃缸子的對手。雖然它並不能給未來的考古學家提供什麼政治、經濟以及風俗方麵的證據。

在人們慣常的思維裏,凡物都有一個生滅的環境。而好東西仿佛更容易毀滅。比如女人的容貌、水果、人們小心捧著的水晶杯。不僅如此,四季、月之盈虧,都在告訴我們有關變化的一切。而這個黃缸子,卻可恥地居於不碎之列。我很想對來訪的朋友說,“就是它,不碎。”仿佛指認一個罪犯一樣。

而對黃缸子產生的嫉妒,也和我們自己的軟弱有關。無端地,這一副身板變成了高血脂或其他什麼,好像在說一個“不碎不碎”的道理。

從另一方麵說,現代科技也把什物的功能研究到了無理由的程度。譬如,仔細看一下電視機或手機的說明書,都有大量的功能。然而這些功能多數人並不去用。

現代人的問題,至少從健康上說,是某些功能太強,而某些功能又太弱了。不均衡導致了廢退。從高血脂、脂肪肝和冠心病來說,證明人類原有的設計程序沒想到大量攝入脂肪的後果。吃的功能擊敗了代謝的功能。行走、跑——跑應該是早期人類遺傳給我們最重要的機能、睡眠等人類基本的功能都在消退,與之相關的,心肺與內分泌功能也在消退。早期人類並沒有想到他們的後代終日坐在股票交易所或會議室裏,甚至不需要腿,因為有汽車代步。從現在的狀況看,在進化過程中,四肢和肌肉都是多餘的,隻要有會思考的腦袋和盛食物的肚子就夠了。

單一追求某種功能的發達,是人類不能不承認的事實。如學生追求考試成績,商人追求賺錢的能力,官員追求升遷的機會。作為人,我們幾乎忘記了人的多樣的完美的功能和多樣的豐富的生活。人們隻是在電視裏看到有的人在奔跑,有的人在下棋。因為他們隻靠奔跑與下棋謀生。關了電視,這些事就永遠和自己沒有關係了。

這樣的人生實際很無趣。像那個黃缸子,它隻能盛水,雖然它很堅固,那也沒增加一點它在盛水之外的有趣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