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像野草一樣,無須擇地而生。野草在屋簷之上、在牆角、在我說過的鐵軌枕木間的泥土上蓬勃生長。
我在路上看到一個中年人手捧報紙,請求築路的民工允許他包一些散水泥回去。那兒正修繕地下管道,卸車時有一些水泥撒在地上。得到允許,中年人歡喜地把水泥捧在報紙上。我想象他家院子裏一塊殘落的地麵會被這些水泥修補好,他每次看一眼都高興。
我還看到一位老漢抱一盆花,滿頭大汗地穿越車流如梭的大街。這盆花很小,也不是什麼貴重花木。三五根綠莖間扶著一大朵紅豔豔的花,好看也有些好笑。老漢此刻的神態儼然如抱著世上最重要的東西。他左顧右盼,與其說怕車撞自己,不如說怕撞了花。這盆花端回家後,他必然放在最醒目處,如窗台,左瞅右看,其中樂趣也是“雖南麵王不易”。
這些瑣屑的快樂是窮人的快樂,像野草那樣到處都有,真實而樸素。你目睹他們臉上的喜悅,就不能譏笑他們愛小,或目光淺顯。快樂的廣度和強度並不隨著事物本身的價值而成正比。窮人們在童年也聽過酒池肉林的故事,聽說人家皇上享有三官六院之樂,但他們不需要造出酒池肉林後才啟唇一笑。一盆花、小捧水泥亦可開顏。這並不是浮淺。
我聽撫順一位開澡堂子的老板說,一位走紅全國的東北籍小品演員,泡澡時高喊:“拿人頭馬來!”這位笑星可能泡興奮了,揣摩人生樂趣,猛地想起洋酒好(其實是貴),於是光著腚盤著腿坐在熱水裏痛飲幹邑,引來服務生圍成圈觀賞。這就是燒的。如果有一個留過洋的人告訴這位沒怎麼念過書的笑星,說在早上出恭的時候喝法國酒,味好,估計他會天天拎著酒瓶子入廁,並為自己善於享受而自豪。
人並不是有了地位和錢之後,快樂就吝嗇了。而是此類人士認為自己已經不凡,樂趣也不能凡了,同時不知怎樣不凡。其實,造物主為人設計快樂“程序”的時候,不計尊貴。像禪話說的,得道之前“吃飯,喝水”,得道之後,仍然“吃飯,喝水”。如果說出區別,也是草在屋簷上與牆角下的區別。草還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