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古典音樂的時候,實在應該開敞大門,把人性的弱點像扔髒衣服那樣一件一件扔出去,草木齊齊站在窗前,無言傾聽。
在維瓦爾第的《四季》中,春天像箭一樣飛來,世間有流水、新發的枝葉和鳥群,人們健康,大踏步行走,彼此露出微笑。我們聽到了我們的生活。感受到即使不識字也能感受的大自然的恩典。當然積雪迫不及待地化為溪水繚繞在樹木腳下的時候,鳥兒不請自唱。在上帝的作品當中,沒有什麼生靈會對大自然無動於衷。在《四季》中,我們聽不出維瓦爾第死在維也納的一個寡婦家裏,臨終一貧如洗。正如我們聽不出他是一個滿臉紅胡須的威尼斯人。
上帝的聲音常假各種各樣人的表現顯示出來。顏真卿的《祭侄稿》、蘇軾的《寒食帖》,牛頓的古典力學原理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想不出人類大腦會有這麼奇妙的產物。看到喬丹的空中飛行投籃,看到不知作者的漢代說唱陶俑、看到嬰兒甜美的微笑,我們驚訝這一切美好的存在。仿佛在人的力量後麵還有更有力而完善的力量的存在。這僅僅是人。而在動物領域,豹的美麗使我們想問:是什麼使你如此美麗。美麗的還有蝴蝶、甲蟲、毛絨絨的雞雛和手掌式的樹葉。人們每天都可以看到和聽到切實的奇跡。不妨說,上帝把它的神奇分散於斯。包括隨手拈起一小捏兒,放在維瓦爾第的身上。這一小捏兒在維瓦爾第心裏儲存了47年之後,變成了《四季》的《春》。雖然維氏說這是獻給波希米亞伯爵W馮·莫爾津的,這一獻禮共有12部協奏曲,號稱《和聲與創意的嚐試》。維氏在《四季》前寫了四首不倫不類的14行詩。事實上,《春》的扉頁應該寫上獻給上帝,即把上帝的東西還給了上帝,它在維瓦爾第懷裏揣了47年。
上帝並不特別偏愛藝術家,雖然有人說它好像偏愛過莫紮特。一種神的聲音,或真理的聲音可以從兒童的筆,老百姓的表達,甚至一個你不喜歡的人的嘴裏說出來。譬如一個人在對一件無可挽回的痛事進行追悔的時候,腦海裏突然會冒出某年某日某人的忠告或者說規勸。這種忠告往往由於忠告者的平淡無奇而被當事人所漠然,最終卻“不幸而言中”,仿佛奇跡。這就是我想說的“上帝假他人之口示諭”所謂“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也是這個意思。上帝的詞語不會以社論、閃電或電視晚會主持人朗誦的方式出現在我們耳邊,它慣於挑一些卑賤者完成這一項使命。我還想把它稱為“跡象”。萬事皆變,萬變皆有跡象。人的愚鈍過錯,蠢思惡行皆因為沒有注意到這種“詞語”的示現,即“跡象”。有時候,一個人走著,被熟人看到,說“哎呀,你最近不大好吧?”此人正被一種潛在的痛症所困擾,而他的熟人也不是醫生。那麼,事情的性質竟被那人說中了,而且他說的竟被各種複雜的儀器所驗證。這不是什麼奇跡,隻是任何一個事物在周圍散發出的自己變化的跡象。當地震可以引起雞鳴狗吠,而人麻木無知時,我想,在這個問題上,難道人比雞犬還笨嗎?我們慣於讓事情有一個統一的答案,囫圇信之,然後心安。用進化論解釋人,用藥解釋細菌,用分子結構解釋化學,用愛情解釋男女,用階級鬥爭或市場經濟學說解釋社會,用鳥鳴或水流解釋樂曲,用主題解釋作品,用語言解釋心靈。所以我相信,人常常可能比狗犬愚笨。如果雞犬大腦神經元的計算速度和內存量與人相同的話,不會像人類這麼令人失望。驕橫、傲慢、欺詐、自私、虛偽、殘酷,是我在40年的時光中所看到的人類的最明顯的特征。當然我也看到和感受到人的仁慈、純潔、誠實、信任、寬厚和才智。有時——我拿不準可不可以這樣說——我覺得自己是混跡人群當中其他物種的一個觀察員,譬如昆蟲、鳥類和小型食草動物派來的觀察員。用動物的眼光觀察人類,似乎可以看到更多的東西。我對那些憤言造勢,“以人為本”,用人或文人的不可一世的氣概發出種種宣言的人物猶有觀察興趣,看他們怎麼暴露他個人以及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愚蠢。
我不知道誰能來拯救他和他們。
雪化了,淌水如急箭在向陽的樓簷飛瀉而下。馬路對麵的背陽處,白雪依然矜持隆重地堆積。這景像若讓南方人看到,會詫異:你們北方人的生活多有詩意。積水的牆角,拉拉蔓和婆婆丁悄悄晾曬今年的新綠衣,春分了,雖然白雪沒頭沒腦地一降再降。碧桃樹的枝木開始漲紅、在褐紫的老樹皮裏透出新鮮的紅暈。過幾日,碧桃樹就要滿枝繁花、出這麼大的風頭、心裏總要鬥爭一番。婆婆丁的葉子和去年一樣,沒有新的改進,像一根淩亂的孔雀羽毛,缺頂端的那隻藍色獨眼。
草們出來,是聽到了誰的歌聲?已經有證據表明,在人耳所能接受的波長之外,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聲音。草是草的歌聲所喚醒的。那是清脆的,碎片式的,嘻嘻哈哈的歌聲。像小孩站在岸上往水裏擲冰。昨天我在電視的慢鏡頭裏看到、石子落水邀起的波瀾,宛如一個歐陸的王冠,圓而外溢,轉瞬而逝。草聽到了曬太陽的吆喝。探出頭,它看到明晃晃的一切。它記憶不好,把去年的事情全忘記了,以為重新誕生,於是大喜。一切在它麵前都是高大的,灌木高聳入雲,螞蟻像恐龍一樣疾走,老鼠的皮毛散發臭味。草感到世界靜悄悄的,因為它聽不到人與汽車發出的聲波。多麼安靜,全世界都是草的歌聲、樹的聲音含混、像管風琴、聽不真切。人類幹張嘴發不出聲音,像在互相模仿。而且,草認為人與人的區別隻是鞋的區別。草看不到人的臉、乳房或屁股,但看到他們穿著各種各樣的鞋,發亮或發臭。草喜歡蜜蜂的臉,它的眼睛像玻璃幕牆一樣雅致。毛蟲從草的身旁經過,這是一列20多個車廂的金色火車,安靜柔軟。它們的毛比蒲公英還要多,每一根都閃光。
有一次我躺在胡四台的草地上聽CD。陽光照在臉上,然後順鼻側流進脖子裏,困。鼻子灌滿草香之後,思想就停止了。因此蒙古人當中出不來什麼哲學家。僅有的哲學家艾思奇還是雲南的蒙古人。草香帶著睡意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在血管裏四處坍塌,此刻,音樂反而澄明了,仿佛樂器的錄音位置更加清晰,錄音間也更加寬大。弦樂器和管樂器像山洞裏的鍾乳石一樣從空中懸下,無人演奏,自動發聲。我把隨身聽的兩個耳機分別貼在兩株草的葉子上,它們相距一米。如果有一種適用於草的心電圖即示波器,給它們安上,草氏的生物電波一定會必激顫。“中亞細亞的草原上,鮑羅丁。”我向它們報幕。中亞——細亞草原上,中——亞細亞的草原上。這是兩種斷句方式,我都向草說了,兩株草為什麼沒有翩翩起舞?你們不喜歡鮑羅丁是一位化學家嗎?他的博士論文叫作“砷與硫酸的類比”。小提琴的泛音從高音區舒緩而來,環繞在胡四台的草葉上,草葉旁邊堆積著風幹了的像草紙一樣的牛糞。這是俄國主題,按鮑羅丁的說法,是一支衛兵守護下的俄國商隊寂寞地走過沙漠。沙漠的上空,星星下垂,無比明亮,盯著駱駝的腳步。撥弦是馬的蹄音。豎笛和法國號相繼奏出一首俄羅斯民歌的旋律,然後英國管吹出哀婉的東方主題。次第,兩隻小號重現俄羅斯主題,大提琴和豎琴重現東方旋律。最後它們融為一體,小提琴和長笛代表俄國,巴鬆和小號代表東方。專家說,這意味著格迪安尼舒裏伯爵與一位醫生妻子的交通,鮑羅丁的問世就是格魯吉亞與俄羅斯血統的融合。
我曾經想,草葉在鮑羅丁音樂的催化下,會不會發生奇異的變化。譬如像發條一樣卷曲起來,或者顏色一點點變為透明的海藍色,高級灰、富有中亞色彩的土紅色。胡四台沒有什麼像樣的山,在當地人的語言裏,沒有“WOLA”(山峰)這個詞,隻有“MAGHA”(沙丘)。MANGHA假裝是山,也逶迤起伏。風把山脊裝飾出剃刀一樣的刃,帶著淺藍的陰影,遠看柔美金黃。從我大伯的後窗戶望去,沙丘像一隻抬起鼻子噴水的大象。象鼻子下麵的湖裏,不知藏伏多少天鵝蛋、野鴨蛋和水蛇。我想,如果用村裏的大喇叭高聲放送《在中亞細亞草原上》或拉赫瑪尼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該是何等景象!走路一拐一拐背著手的蒙古牧人會站住腳,抬頭思索,如嗅空氣中的異味。雙手沾著玉米麵的婦人抗議管大喇叭的人是瘋子。低頭吃草的馬兒警覺地豎起尖耳。音樂像雨水一樣,迅速灑在胡四台的每一樣東西上,包括牛車的轅木和殺豬的門板上,鑽進蜥蜴的耳朵和我嫂子裝錢的紅箱子裏。她每次開箱子都很激動,把人攆出去。在一串鑰匙中找出最珍貴的那個,啪嗒,阿裏巴巴的箱子蓋仰在牆壁上,露出白茬。她的錢夾在蒙古文雜誌“CHAOLEMONG”(啟明星)裏麵,這是內蒙人民出版社發行的大型文學季刊。錢,每隔五六頁夾一張,50或100元的。統共10來張。10元以下的錢是進不了“CHAOLEMONG”的,勒在我嫂子的小細腰上。那時候,你會看到胡四台有些變樣了,雖然土屋、羊圈和公路一如舊時,但空氣中飛翔著古典音樂,像下雪一樣。這是趕也趕不走的。
(這時,窗外的馬路上,一個騎車的警察單腳支地,用筆在本子上記。看這邊一次,看馬路那邊兩次。駝背離異的女理發師在兩棵樹間拉一根繩,掛上花花綠綠的搓澡巾。她抄手探頭,看警察本子,警察像瓢蟲一樣飛走了。她以為警察在畫樓玩。音響這時播放莫紮特的《驛號小夜曲》維也納愛樂樂團,伯姆指揮。弗雷德說,此曲述說大學生離開薩爾斯堡,奔走四方。)
上個月,我寫過一篇愚蠢的文章,說“雪花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有如歌劇的序幕”雲雲。我以為雪花沒有聲音是它的質量太輕了。前不久國外有兩個比我高明的人在下雪的時候爬到房頂上,用麥克風吸納雪花的“聲音”,然後接到示波器上。他們發現,雪花的“聲音”是非常尖銳的,像救火車一樣,但這種高頻我們聽不到。上帝並沒有把所有的能力賦予人,也留了個心眼。然而人的基本觀念卻是:人是無所不能的。從文藝複興以來,對“人”的喧囂以及本世紀以來科技的進步,使人無比膨脹。雪花的飄落聲是尖銳的?像起花一樣“吱吱”的,像蝙蝠或燕子的叫聲一樣?我看著窗外的雪,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人們可以聽到,那麼滿街都是捂耳奔跑的人。科學家則要研究如何降低雪的噪聲。雪下牆角卻有膽大的小草伸展枝葉,這真是令人非常滿意的事情。拉拉蔓能聽到雪的尖叫嗎?閉嘴!你們這些輕浮的雪。婆婆丁說,我的葉子很像泰國國王侍衛手裏拿的大羽毛,國王的女兒翻譯了100多首中國古詩,腿很粗,相貌如同鄉村教師。季羨林參加了她的頒獎儀式。
拉拉蔓的根是雪白雪白的,像野雞胸脯的肉絲那麼白。一嚼有點辣。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愛的食品之一,之二是榆樹皮,粘而甜與滑溜,真應該獻給中央領導嚐一嚐,新鮮。在盟體育場,有無數拉拉蔓,六瓣葉子像小芭蕉。我們挖。那時遊泳池的音樂體現藏人風情,遠飛的大雁啊安安安安,請嗯你衣快快飛AAA……。真是這麼回事。我們看一眼藍天,用玻璃碴子接著挖,嚼,別怕沙子。空曠的體育場,聽音樂,挖拉拉蔓,多好。我一二年級的時候,朋友都是女同學。我們班的蘇婭、木婭、陶婭,她們的爸都給她們往婭上起名。還有佟愛蘭和烏愛華。烏愛華她爸是公安大隊長,陶婭她爸是盟長。我挖到一根,給她們看,她們嬌滴滴的說我看看,看完還給我。她們挖到也給我看。我們無邪貪婪,笑嘻嘻的。不要把書包丟了,也不要在奔跑中把文具盒顛散了餡。如果在今天,我請其中一婭到家,聽勃拉姆斯、會意處相視一笑。是決無可能的。一對40多歲的男女臉對臉的笑,讓人多麼難堪,歲月剝奪我們多少快樂。聽勃拉姆斯與莫紮特隻能一個人聽——有時音樂裏有如密語,常常說出一個人內心的矛盾衝突。人這時候攤開了,像躺在手術台上。這是最脆弱的一刻,突然發現身邊還有一個人,令人緊張。兩個人相處的時候,不能放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