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從古典音樂那感受到人的卑微和人的可恥。這種感受從依貢·席勒的畫裏可以看出來。席勒畫出了人對性的依賴。也就是,人在性麵前是下作甚至卑劣的。動物學家十分困惑人為什麼沒有發情期的限製,女人的一生大約有40年的時間每個月都在排卵,男人在睾丸酮的支持下每時每刻都在生成精子。這在哺乳類動物中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你可以說這是奇跡,也可以說恐怖。我們為睾丸酮害苦了,這種由CHOL(膽固醇)合成的促進性欲的激素把人們折騰得悲歡離合。古人不識睾丸酮,就說“情”為何物?

我多想像動物一樣寧靜,蓑哀羽鶴用一條腿長久地佇立在河邊,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我們不能。實在說,人的一生有10年的發情期,每年有一個月就足夠了。餘下的時間我們好好享受生活。席勒常常用飛快的速度,鐵絲般糾結幹澀的線條畫裸女速寫,畫完在私處用橙色重抹一筆。我驚訝於他這一筆。橙色是他這類鋼筆速寫中惟一的色彩。其觸目有一點點色情的意味。但更多的,我們看出了席勒內心的衝突。也就是所謂“情為何物”?我們明明白白看到了一個女陰,卻不能理解它。為之顛狂乃至折磨。席勒畫出了人的可恥,這是妨礙人類純潔上升的一塊下墜的石頭。席勒袒示了自己的激動、緊張、無奈和憂傷。

體育場看台是一個俄國式的尖頂,青瓦,木簷刷著綠漆。簷上等距離畫著一個又一個的蘋果,蘋果的柄向左或右傾斜。我無數次夢見了這些蘋果。在我童年,蘋果畫在如此之高需要仰視的地方。長久地凝視它們,忘記了手裏攥著的拉拉蔓。在我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有些懷疑它的真實,是那樣嗎?不會是大腦從電影、書裏和別人的敘說中拷貝出來的吧?但這些事情在被回憶的時候,像帶著一種味道。每一種往事在被儲存在記憶裏之後,都被注入一種味道。童年所有美好的記憶,對現在的我來說都有一種莫紮特的味道,這有些高攀了,我聽莫紮特隻有十來年的時間。它的空靈,若有若無,以及甜蜜背後的憂傷,像一條河流,飄著我的往事。莫紮特的音樂好像沒有“思想”。什麼是思想呢?在音樂中的“思想”無論馬勒、肖斯塔科維奇,是把一種我們稱之為“深度”的情緒傳達給我們。如峽穀,絕壁和湍流。那麼莫紮特、特別是巴赫,是從天空俯視大地。自天上看,已經看不出山的高聳與險峻,一切都是柔和的、勻稱、廣闊與平靜的沒有“思想”。

在我的童年,天空上白雲特別多,形狀是60年代流行的樣式,一朵一朵。它們用一隻手拎著白裙的一角,徐徐從天空滑過。那麼多草仰麵看白雲,盼它掉下來,哪管一朵也行。草可以鑽進大白雲裏藏貓貓玩,累了在裏邊睡。後來鼻子耳朵裏鑽進了很多雲彩撚兒。我們還在體育場練水兵舞。其實學校已經練了兩節課,我們還練。這是在遙遠的內蒙古的小城裏。去年秋天,電視裏莊嚴傳出《人民海軍向前進》,我激動不已。我平生在學堂裏學的第一首歌就是這個,配水兵舞。我甚至不能在沙發上坐著聽這首歌,出汗。量一下脈搏,達到150次1分。30多年沒聽這首歌了,這歌是“我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歌,可以引發腎上腺素上升,心率加快,呼吸急促的歌。去年是人民海軍建立的慶典。激動呀,那時和我分享激情的也許隻有少數退役的海軍老將領。而那些婭,我已經不知她們現在流落何方,去年聽沒聽到《人民海軍向前進》。蔚藍色的大海,軍艦像菜刀開膛一樣劃過,兩弦翻出海的雪白脂肪。

雪已經化了,半尺深的積雪竟在一天之內稀裏嘩啦解散。這就是春天。春天的結構與鋼琴協奏曲的結構仿佛,波裏尼彈的勃拉姆斯。許許多多東西隨春天傾瀉而來,仿佛世界裝不下了。陽光耀眼,枝頭比冬天擁擠,草像練字的人在紙的每一塊空處密密寫滿,的確裝不下了。麻雀還要叫上幾聲,更顯擁擠。然而春天不著急,像波裏尼的琴音一樣晶瑩,節製,若有所思,聲音是在手指觸鍵的瞬間發出的,不早也不晚。勃拉姆斯告訴我們眼裏看不到的春天,除了花朵與陽光之外,天空、地下和花苞裏麵的事情。蟲子被陽光紮痛,小鳥遺失的草籽睜開眼睛,灌木們怎樣互相推醒對方。總之,春天像踩著什麼下來的,連續不斷,留下鋼琴般的腳步聲。麻雀——我把它叫作都市惟一的鳥類,枝頭上的老鼠、頑強的流浪漢——竟在枝頭張大嘴歌唱,我似乎很久沒看到麻雀專注地嗚叫,它永遠在躲藏、尋食、窺視。和都市裏的人與汙染周旋這麼久還沒死光,也夠能耐。它也為春天歌唱。因為葉爪子感到鬆樹的枝椏裏有一種酥酥的麻顫,樹葉和花骨架經過它們雙爪的時候就這樣。吱——唧唧,它們情不自禁叫起來。然後跳來跳去,感受不同樹枝上的麻顫。如果它落在馬友友的琴弦上,爪下的感覺肯定更加樂不可支。

我感到最奇妙的事情是不同的音樂能夠揭示同一現象的不同本質。我想說的恰恰是現象是同一的,而本質多種多樣。站在窗前往外看,透過碧桃樹的交織,街上行人來往。放普羅柯菲耶夫的埃及之夜,李斯特的浮士德,薩蒂的直視和斜視的東西,埃爾加的海景。以及恩雅、南方小雞、後街男孩,李玫和範曉萱。窗外始終是窗外。對麵破舊的灰樓頂上砌一間水房,商店的人晾一件紅格床單,爆苞米花的人就要來了。騎自行車的人像驢皮影勿勿而過。沒有新聞,沒有戲劇性的意外。而不同的音樂說出了這一切的神聖、沉穆、遙遠、奇異、陌生、平凡和憂傷,以及喧鬧、暗藏的情欲與無價值。“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每一樣東西都並非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人有時不知自己生活在哪裏,以及我為什麼會生活在這些東西中間。更沒有理由指出它們,評說它們,更不必說憤怒、厭倦與漠視。音樂使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像不斷換車的旅人。

古典音樂使人痛苦,它在最陰暗的光線下,在肮髒的地上為你指出一顆一顆瑩潔的珍珠。古典音樂讓人做一個好人,但我們承擔不了做好人的成本。卑瑣的想法,在那麼多大師目光的注視下,隻好放棄,像小偷扔下一件剛偷來的破褂子。貝多芬對於庸俗絲毫不留情麵,用密集的重磅炮彈粉碎我們身上可憐的一點點庸俗。莫紮特用精美告訴你,庸俗其實很髒,不值得緊緊抱在懷裏。事實上,我們和貝多芬、莫紮特、巴赫的一點點真正的接觸,惟有音樂。或者說,我們相信世界上存在過奠紮特的證據隻有這些音樂。曆史是無法相信的,甚至文學作品也不好用“相信”這個詞來評斷,太多誇飾。音樂保留著更多心靈的原始股。當我聽這些音樂的時候,突然想到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大師們的心靈喟歎,頓覺不可思議。他們如此親善待你一如友人,這的確始料所未及。

聽古典音樂而獲得清淨安詳之氣的境界,為我所不能。聽它們,我有被俘虜的感覺,被大師從世俗陣營捉小雞一般押入莊嚴整肅大堂,我卻回頭留意另一廂的淺薄嘻鬧。而被聖潔寧靜感化之後,又低頭慚愧自己其實不配。這是替古典音樂惋惜。我真的奇怪,比如汙濁的浮世與人性竟有古典音樂的精純。它們是給誰聽的呢?如果是給我,我則有些扭捏,仿佛無意中挑起一副重擔。然而我還是聽得出,上帝對每個人都沒有失去信心,它的聲音並不計較有多少人在聽,就像它讓草發芽,樹開花,小雞從蛋殼鑽出,並沒有討好草、樹和母雞的意思。否則它為什麼使年年都有春天?

我們聽就是了。雖然我不時逃回去。和爵士、民歌和歐美流行組合廝混一番。喧鬧的,可飽耳福的流行音樂,如瑪麗亞·凱莉和後街男孩都是“人”的聲音,像在一起喝可樂、啤酒,摟著跳舞一樣。我們由此得知自己的身體和欲望。而遙遠如星辰的亨德爾和海頓,則告訴我們春天。他們說春天不一定是可以滿足的欲望,不可吃不可喝,它比你所能感受的更加廣大纖細,充滿了生長。春天不是風與花草的組合,是和諧、律動演進與編碼,是向你證明你還活著?

是嗎?我們不禁諒訝。

人在少年,十二三歲會酵發一種無端的憂傷。這時,性還沒有出來搗亂。他了解了白天和黑夜,山川雨水,父母與孩子之後,有一種走到盡頭的感受。童年的許多秘密被他窺破了,周遭現出平白,日子單調。他還沒有得到了解生活的另一些秘密的鑰匙。

這種可笑的憂愁與凝固的時間有關。在我們童年,一個下午有多麼漫長。而所有誘人的遊戲顯示出無聊的時候,譬如抗馬戰、撞拐子、彈玻璃球之流,更顯出一種悲哀的情緒。那時我坐在木材廠的木垛上,看太陽落山,飛鳥投林,屁股下麵的木板散發出更加強烈的鬆香氣味。心裏便難過。大型食肉動物,在相當於我這個年齡的時候早就“分窩”了,無所依靠,奔跑在密林裏,鬥爭、奪取、流血、犧牲。向無暇感傷。人在這個時候,最需要文藝作品的慰藉。《紅岩》、《敵後武工隊》。當書的最後一頁翻完之後,猶如看一隊人馬絕塵而去,但沒有你。把你孤零零地留在漫長的時間內。我之所以喜歡木材廠,是因為在都德的《最後一課》中,寫到小弗郎士逃學之後,遠處傳來木工廠的電鋸聲,還有鳥兒飛翔。這篇由胡適用白話文翻譯的課文寫盡了逃學的快樂。此文除了最後一句,即老師用粉筆以畢生之力寫下“法蘭西萬歲”顯得奇怪外,通篇都可愛。木垛得高入雲霄。鬆香味彌漫在空氣裏,伴隨著小弗郎士喜歡的電鋸聲。我為了這篇課文,常去那裏坐。鬆香如一股藥味,清冽滯澀,讓人感到亮晶晶的爽淨。那些沒加工的鬆樹昏沉沉地躺在地下,揭一片魚鱗似的樹皮,露出新鮮的淺紅,像紅暈,也像新生的肉芽。小弗郎士是我心中的朋友,而老師用畢生之力在黑板上寫字在我看來則是可笑的。

後來在我知道小提琴並聽過琴聲的時候,也想起木材廠的鬆香。廣州的發燒友聽大提琴講究“鬆香味”,那是裝在紙盒裏賣的像透明皂一樣的鬆香塊。他們聽圓號或其他管樂講究“口水”,即唾沫飛濺的演奏錄音。去年夏季的一個傍晚,街上馳來一輛少見的馬車。馬車一般在天亮前鏗鏘馳過,送菜。這輛馬車斜裝鬆木方子,像斜背三八大蓋的士兵一樣,它們“嗒、嗒”從我身邊駛過,馬蹄優雅地翻盞。鬆香如絢爛的花朵從鼻腔鑽入,在心裏開放。我(騎車)追隨馬車一直走到柳條湖立交橋。鬆香啊鬆香,你令人迷醉。在破頭爛恥的沈陽街頭,鬆香帶來多麼高貴的氣息。我凝視木頭的白茬,紋理如醬牛肉一樣粗獷。毛茬像動物的短絨。我想當一個車老板子也挺高級。他的屁股下麵是鬆木,隨著馬蹄“嗒嗒”起伏。那時,唐韻的《苗嶺的早晨》不召自來。這個人現在不知到哪裏去了。她和盛中國是“文革”後期廣播中允許播出具有“資產階級靡靡之音”情調的小提琴樂曲的兩名演奏者之一。她的演奏比盛中國更加簡約,小心和富於南國氣息。而《苗嶺的早晨》主要是在模仿鳥叫。小提琴的華美音色使我在雨中駐步不行。那時每個電線杆子上都有一個喇叭,由赤峰市人民廣播站用聚酯唱片播出。如果走到前麵的電線杆的喇叭下麵接著聽聽,中間有一段距離會失去音樂。暴雨自天而降。當時我穿著帶風帽的白衣白褲,像僵屍一樣站在唐韻的琴弓下麵。為什麼扮白?那天學校去市中心搞一個遊行,我們扮作防化兵部隊。當時的邏輯是:假如有特務偷窺這場遊行,立刻屁滾尿流地向上級報告,中國的防化兵太多了。如果敵機在一萬米高空拍照,得出的結論亦複如是。他們就不敢對中國使用化學武器。高一年級的同學裝成高射炮兵,因此敵人的飛機也不敢來了。敵人為什麼不認為中國的中學生在搞披麻戴孝?所以敵人總是愚蠢的。苗族的適合以樹葉或巴烏吹出的舞蹈旋律,在小提琴上演奏,就洋溢著一點點洋味。如果此曲讓顧聖嬰演奏,就更洋。濕潤的森林氣息,苗族女人微微扭腰帶動短裙的擺動,欲說還休的嫵媚,使我忘記了雨和防化兵,忘記了手裏拿著像洗衣機排水管一樣的防毒麵具。小提琴總是讓人想起女人。我考慮這是“文革”在很長時間不允許播放小提琴音樂的理由。纖美、多情、容易觸動人的內心。“中央文革”的領導可能忘了,即使不播小提琴曲,赤峰街頭也有不少女人,在百貨公司一樓買紐扣的櫃台還有一個外號叫“蝴蝶迷”的女子向人們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