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們怎樣做父親(1 / 3)

(1)我作這一篇文的本意,其實是想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又因為中國親權重,父權更重,所以尤想對於從來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父子問題,發表一點意見。總而言之:隻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罷了。但何以大模大樣,用了這九個字的題目呢?這有兩個理由:第一,中國的\"聖人之徒\"(2),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決不相幹;一樣便是他的倫常,我輩卻不免偶然發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常(3)\"\"禽獸行\"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於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隻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隻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占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聖人之徒\"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說,\"我們怎樣做父親。\"第二,對於家庭問題,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4)(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經略略說及,總括大意,便隻是從我們起,解放了後來的人。論到解放子女,本是極平常的事,當然不必有什麼討論。但中國的老年,中了舊習慣舊思想的毒太深了,決定悟不過來。譬如早晨聽到烏鴉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卻總須頹唐半天。雖然很可憐,然而也無法可救。沒有法,便隻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還有,我曾經說,自己並非創作者,便在上海報紙的《新教訓》裏,挨了一頓罵(5)。但我輩評論事情,總須先評論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說話,對得起自己和別人。我自己知道,不特並非創作者,並且也不是真理的發見者。凡有所說所寫,隻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裏麵,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於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便是對於數年以後的學說的進步和變遷,也說不出會到如何地步,單相信比現在總該還有進步還有變遷罷了。所以說,\"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我現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生物界的現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這生命;三,要發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生物為保存生命起見,具有種種本能,最顯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攝取食物,因有食物才發生溫熱,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為繼續生命起見,又有一種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生苗裔,繼續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後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並非罪惡,並非不淨;性交也就並非罪惡,並非不淨。飲食的結果,養活了自己,對於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於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後後,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後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

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竟與這道理完全相反。夫婦是\"人倫之中\",卻說是\"人倫之始(6)\";性交是常事,卻以為不淨;生育也是常事,卻以為天大的大功。人人對於婚姻,大抵先夾帶著不淨的思想。親戚朋友有許多戲謔,自己也有許多羞澀,直到生了孩子,還是躲躲閃閃,怕敢聲明;獨有對於孩子,卻威嚴十足,這種行徑,簡直可以說是和偷了錢發跡的財主,不相上下了。我並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人類的性交也應如別種動物,隨便舉行;或如無恥流氓,專做些下流舉動,自鳴得意。是說,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固有的不淨思想,再純潔明白一些,了解夫婦是伴侶,是共同勞動者,又是新生命創造者的意義。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領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領,將來還要交付子女,像他們的父母一般。隻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個過付的經手人罷了。

生命何以必需繼續呢?就是因為要發展,要進化。個體既然免不了死亡,進化又毫無止境,所以隻能延續著,在這進化的路上走。走這路須有一種內的努力,有如單細胞動物有內的努力,積久才會繁複,無脊椎動物有內的努力,積久才會發生脊椎。所以後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於他。

但可惜的是中國的舊見解,又恰恰與這道理完全相反。本位應在幼者,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卻反在過去。前者做了更前者的犧牲,自己無力生存,卻苛責後者又來專做他的犧牲,毀滅了一切發展本身的能力。我也不是說,--如他們攻擊者所意想的,--孫子理應終日痛打他的祖父,女兒必須時時咒罵他的親娘。是說,此後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對於子女,義務思想須加多,而權力思想卻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況且幼者受了權力,也並非永久占有,將來還要對於他們的幼者,仍盡義務,隻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切過付的經手人罷了。

\"父子間沒有什麼恩\"這一個斷語,實是招致\"聖人之徒\"麵紅耳赤的一大原因。他們的誤點,便在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權力思想很重,義務思想和責任心卻很輕。以為父子關係,隻須\"父兮生我(7)\"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為長者所有。尤其墮落的,是因此責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卻件件與這要求反對,我們從古以來,逆天行事,於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縮,社會的進步,也就跟著停頓。我們雖不能說停頓便要滅亡,但較之進步,總是停頓與滅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雖不免也有缺點,但結合長幼的方法,卻並無錯誤。他並不用\"恩\",卻給予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他為\"愛\"。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目太多一一愛不周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於犧牲了自己,讓他的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展的長途。

人類也不外此,歐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為本位,便是最合於這生物學的真理的辦法。便在中國,隻要心思純白,未曾經過\"聖人之徒\"作踐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發現這一種天性。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取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隻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願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願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這離絕了交換關係利害關係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倘如舊說,抹殺了\"愛\",一味說\"恩\",又因此責望報償,那便不但敗壞了父子間的道德,而且也大反於做父母的實際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種子。有人做了樂府,說是\"勸孝\",大意是什麼\"兒子上學堂,母親在家磨杏仁,預備回來給他喝,你還不孝麼(8)\"之類,自以為\"拚命衛道\"。殊不知富翁的杏酪和窮人的豆漿,在愛情上價值同等,而其價值卻正在父母當時並無求報的心思;否則變成買賣行為,雖然喝了杏酪,也不異\"人乳喂豬(9)\",無非要豬肉肥美,在人倫道德上,絲毫沒有價值了。

所以我現在心以為然的,便隻是\"愛\"。

無論何國何人,大都承認\"愛己\"是一件應當的事。這便是保存生命的要義,也就是繼續生命的根基。因為將來的運命,早在現在決定,故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易卜生做的《群鬼》(有潘家洵君譯本,載在《新朝》一卷五號)雖然重在男女問題,但我們也可以看出遺傳的可怕。歐士華本是要生活,能創作的人,因為父親的不檢,先天得了病毒,中途不能做人了。他又很愛母親,不忍勞他服侍,便藏著嗎啡,想待發作時候,由使女瑞琴幫他吃下,毒殺了自己;可是瑞琴走了。他於是隻好托他母親了。

歐\"母親,現在應該你幫我的忙了。\"阿夫人\"我嗎?\"歐\"誰能及得上你。\"阿夫人\"我!你的母親!\"歐\"正為那個。\"阿夫人\"我,生你的人!\"歐\"我不曾教你生我。並且給我的是一種什麼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罷!\"這一段描寫,實在是我們做父親的人應該震驚戒懼佩服的;決不能昧了良心,說兒子理應受罪。這種事情,中國也很多,隻要在醫院做事,便能時時看見先天梅毒性病兒的慘狀;而且傲然的送來的,又大抵是他的父母。但可怕的遺傳,並不隻是梅毒,另外許多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也可以傳之子孫,而且久而久之,連社會都蒙著影響。我們且不高談人群,單為子女說,便可以說凡是不愛己的人,實在欠缺做父親的資格。就令硬做了父親,也不過如古代的草寇稱王一般,萬萬算不了正統。將來學問發達,社會改造時,他們僥幸留下的苗裔,恐怕總不免要受善種學(Eugenics(10))者的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