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飯的時候,我努力回憶那天下午的那兩個小時到底幹什麼去了,可是,我越是努力,越是想不起來。這時有人敲門,開了門,見門口站一位警察。他說您不用緊張打擾了我們來調查點情況。我說歡迎騷擾我沒有緊張。可是我看到樓道裏還站著一位,看來這事還挺複雜。他說那咱們就開門見山,你們小區的胖老劉前幾天死了您知道吧?我說知道,我也很悲痛。他說您以前常去他家下象棋是吧?我說是,不過他從來沒有贏過我。他說您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我說知道,被人勒死的,屍體藏在冰箱裏,前天才被人發現。他說您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我說小區裏的老大媽們天天在我的耳邊喊,我想不知道都不行。他說您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嗎?我說這倒不清楚。他說根據法醫屍檢的結果,死亡日期,是上個星期三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我頭上的汗嘩一下就流下來了。我說我怎麼可能一邊投舉報信一邊泡小妞一邊殺人呢?他說您說什麼?什麼舉報信?什麼小妞?我說沒什麼。你們肯定懷疑我。不過您千萬別指望我會告訴你們那天下午我幹什麼去了,因為我真的想不起來。他說想不起來可以慢慢想。我說慢慢想也想不起來呢?他說那就使勁想。我說使勁想也想不起來呢?他說您別誤會,我們隻是調查一下情況,在真正的凶手找到以前,每個人都是懷疑的對象。我說那倒是。他說所以,隻要您能證明那段時間您不在現場,就可以把您排除了。我說我證明不了。他說那好,今天先到這裏。您再好好想想,明天我們再來。我說您來也白來,我估計我永遠都不可能想起來。他衝我笑笑,說,那您可就麻煩了。不過請您放心,我們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我說這句話我怎麼聽著這麼別扭?
晚上我躺在床上慢慢想,好好想,使勁想。我的腦袋越來越痛,可硬想不起來上個星期三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我到底幹什麼去了。後來我換了一種方法,我想隻要能夠回憶起大上個星期三的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或者大大上個星期三的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我都做了些什麼,那麼,也許我上個星期三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就應該做了什麼,因為我的生活,基本上是一成不變的。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一直想到天亮,我的腦子裏仍然一片空白。後來我想煩了,想惱了。我想我那段時間幹什麼去了,那是我的自由,關李科長鳥事?關我老婆鳥事?關警察鳥事?可是我馬上將自己說服。關他們鳥事?當然關他們的事。並且,關係大了。
不要問我這件事最終的結果如何,我不會告訴你的。不過現在我想問你,上個星期三下午三點到五點的這段時間裏,你做什麼去了?如果你能回答上來,那麼,其實你挺悲哀的;如果你回答不上來,那麼,請注意,你的麻煩馬上就要來了。
巢
城分成東城和西城,中間馬路相連。東城高樓林立、商業發達,西城則基本保持了老城區的原貌。那條小街安靜地躺在東城一角,小街上有一個理發店,一個雜貨店,一個花店,一個蛋糕店,一個藥店,一個飯店,一個幹洗店,一棵樹。
小街上行人稀少,盡頭是一個村子。那也許是城市裏最後一個村子,因為瀕臨滅絕,所以有了價值。有人說村子五十年之內不會被拆除,連同這條做為附屬的小街。小街和村子是城市裏的另類,它們安靜詳和,雞犬相聞。
傻子就住在小街上。確切說,傻子就住在小街的樹上。樹是柳樹,有很粗的主幹,在距地麵一人多高的位置,分出三個強壯的枝杈。晚上傻子側臥在三個枝杈間睡覺,呼嚕震天。
最開始傻子並不住在這裏。十幾年前他住在東城,那時的東城和一個大村落沒有什麼區別。晚上他睡在柴草垛裏,他認為柴草垛暖和得就像一個美好的火爐。某天有推土機悄悄地鏟起那個柴草垛,那天傻子驚惶地逃走。後來傻子住進一個破舊的祠堂,可是沒幾天推土機就跟了過來。傻子一點一點地後退,推土機一步一步地追隨,到最後,傻子想進城討飯,需要步行二十多裏路。最後傻子不得不搬到了東城。東城人少,街道寬敞,傻子很是滿意。可是推土機很快逼近,它推倒一座座房子,又在原地蓋起一座座一模一樣的房子,傻子聽人說那叫翻新。——就像宋朝人翻新秦長城,就像明朝人翻新宋長城,等等。這道理傻子不懂,這道理傻子也不想弄懂。可是傻子沒有住處,每一天他都驚慌失措。
傻子終於發現那棵柳樹,柳樹給傻子一種親切感和安全感。他在柳樹下鋪起破爛的棉絮,扯起擋雨的塑料紙,甚至壘起兩塊石頭當成吃飯的桌子。傻子把這裏變成一座城堡,他是城堡的君主或者居民。可是兩天以後,他的城堡就被人無情地摧毀。摧毀城堡的是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傻子站在不遠處戰戰兢兢地看,待他們離開,傻子才敢放聲大哭。當天晚上傻子就爬上了樹,傻子睡在樹上,他認為樹上比樹下安全,他感覺樹上是世界上最舒適最美妙的地方。那時已是秋天,傻子認為城市裏的四季一個模樣。
偶爾會有人來驚擾傻子。在夜裏,他們喝高了酒,站在柳樹下嘔吐或者方便。傻子從樹上跳下來,朝他們嗷嗷怪叫。傻子說不準弄髒我的院子!那些人就樂開了。院子?他們醉熏熏地笑,這城市哪裏還有院子?
製服們早知道夜裏傻子睡在樹上。他們驅趕過幾次,可是傻子很快就會不屈不撓地返回。於是製服們不再理他——反正是在夜裏,反正是在樹上,反正城市美麗的夜景並不計較一棵樹和一棵樹上的一個傻子。
可是有人計較。她是一位女孩。幾天前她盤下了柳樹對麵的雜貨店。晚上她站在櫃台裏,抬頭,就能看見昏黃路燈下的柳樹和昏黃柳樹上的傻子。傻子光著膀子穿著褲頭蜷著身子打著呼嚕,他的睡姿無比放肆。
女孩對她的男朋友說,夜裏柳樹上睡著人。男孩說,是個傻子。女孩說,你讓他離開。男孩說,他又沒惹咱。女孩說,可是他讓我不舒服。男孩問,他怎麼你了嗎?女孩說,沒怎麼我我也不舒服……明天,你找個獵槍,把他像鳥一樣給打下來。
男孩深愛著女孩。自己的愛情和傻子的巢穴,他當然會選擇前者。不過男孩既不會找個獵槍把傻子像鳥一樣打下來,也不會像製服們那樣瞪起眼睛恐嚇傻子。男孩大學畢業,他認為自己有著很高的素質和智商。男孩想了一夜,第二天果然有了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