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滿倉愣在那裏,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這時他們已經開始往樓上搬瓷磚,每人抱三箱,健步如飛。我說咱們走吧滿倉,看來他們真比咱們強。滿倉說先不忙走。他攔住抱著瓷磚的小胡子,問,你跟老板要多少錢?小胡子說,四十塊。滿倉說我們剛談好五十塊,你就要四十塊,這不明擺著不講職業道德嗎?小胡子放下瓷磚,說,那也是你們先不講職業道德,本來搬這一車東西,最少也得六十塊。滿倉說那兄弟你說現在怎麼辦?小胡子說什麼怎麼辦?……兄弟讓一讓別耽誤我幹活了。
小胡子他們搬完瓷磚,又開始搬寶麗板和油漆。滿倉還站在發愣,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說滿倉咱們走吧。滿倉說走?他們耽誤了咱倆這麼長時間,咱倆剛才吃飯又花掉六塊錢,就這麼算了?我說不算了怎麼辦?滿倉說讓他們賠!他們不讓咱倆掙這份錢,那就得讓他們從掙的錢裏拿出十塊錢賠咱們!我說這樣不好吧,要賠,也得找東家賠。滿倉說你去找東家?如果你不去找,就得聽我的。一會兒使勁咋唬咋唬,必要的話拿棍子嚇唬他們一下,一定要這倆小子掏十塊錢出來。滿倉滿麵凶光,衝我說,賠我們十塊錢!說完他就笑了。似乎,十塊錢已經揣進了腰包。
一車東西全部搬完,樓上男人下來,跟小胡子結帳。我看到他掏出三張十塊錢遞給小胡子,然後就要上樓。小胡子忙說少了十塊錢吧老板?男人說你們拍著胸脯說一個小時就能搬上來,可是現在,已經一個半小時了。所以,我當然不能給你們四十塊錢。小胡子說別啊老板別啊老板。男人沒有理他,徑直上了樓。
滿倉拉起我就走。我輕聲問他不用他們賠十塊錢了?滿倉一邊笑一邊說不用了不用了——東家已經替我們罰了他們十塊錢啦!看滿倉的表情,似乎小胡子少掙的那十塊錢,真的裝進了自己的腰包。
滿倉摟著我的肩膀,哼著小曲,心情好到極點。我們慢慢往回走,打算換個小區繼續揀些垃圾。這時小胡子卻突然在我們麵前出現,並從腰裏拔出一根很粗的木棍。他說剛才如果不是你們不停地跟我打岔,怎麼會耽誤半小時?怎麼會少拿十塊錢?所以,你,你,他用木棍指指我和滿倉,惡狠狠地說,必須賠我們十塊錢!
熱辣鍋
滿倉跟我說,等再有了錢,咱們還來吃熱辣鍋。他說的再有錢是指賣掉我們一周以來揀到的所有垃圾,他說的熱辣鍋是指汽車站旁邊的一溜布棚小吃。那些老板們個個一身油汙,提一把鍋鏟,站在飯攤前衝路人吼,進來吃飯啊老板!如果你有停下的意思,他們就衝上來拽你。他們說吃吧吃吧,三元吃飽,五元吃好。你問三元吃不飽呢?他們就馬上說,老板您飯量真大。
滿倉跟我說這些時,我們剛剛吃完熱辣鍋。滿倉一邊跟站在攤前的女孩揮手道別,一邊歪著脖子跟我商量。其實他的口氣更像命令,不容更改。我說滿倉你覺得有用嗎?滿倉說什麼有用沒用?我說那女孩肯定看不上你,你來吃一千次都沒用。滿倉說你以為我來吃熱辣鍋是因為看上了那個女孩?我說就你那點兒心思,鬼都能看出來。滿倉說慚愧慚愧,露出嘴裏的一顆銅牙。
周日傍晚我們從廢品收購站出來,口袋裏多出二百多塊錢。那是我和滿倉一周的收入,滿倉把它們整理好,美美地裝進貼身口袋。滿倉笑著說現在我們去哪呢?然後我們一起喊,熱辣鍋!喊完我們就開始咽唾沫了。熱辣鍋,我和滿倉的滿漢全席。
我們穿了西裝和皮鞋,坐進女孩的飯棚。風鼓著調子從飯棚的幾處縫隙往裏鑽,滿倉說這調子有點像鋼琴曲《水邊的阿茨麗娜》。說著話滿倉拿眼瞟那個拿著鍋鏟的女孩,把那個女孩看得紅霞滿天。女孩說老板快點菜吧!滿倉點點頭說,點菜點菜。
滿倉問女孩,有沒有羅非魚?女孩說什麼羅非魚?他說吳郭魚?女孩說沒聽說過。他說非洲鯽魚?女孩說就有山東鯽魚。滿倉就嘿嘿地笑。他說我剛才問的,其實都是同一種魚。女孩說沒有呢老板,咱這裏是小本買賣。滿倉惋惜地搖搖頭說,那來一盤水煮花生再來兩碗羊雜碎湯,這些該有吧?女孩說這些有。她轉過身,從一個塑料盆裏抓出兩把羊雜碎,扔進兩隻大碗,然後打開暖水瓶,往兩隻碗裏衝熱水。滿倉說你的羊肉湯不正宗。哪有用熱水衝的?這得熬老湯,鍋裏架上全羊骨,水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上麵冒著白沫,咕咚咕咚咕咚……女孩說老板,我們這裏是小本買賣。滿倉說就不難為你了,你多放些醋就行。女孩說桌子上有醋呢。滿倉就不高興了。他說我知道有,讓你放點不行?女孩說,當然行囉,老板。
等待她上菜的時候,滿倉指指角落裏坐著的一位男人,對我說,看見了沒?真老板也有來這裏吃飯的。那男人穿著布夾克,戴著厚厚的眼鏡,正滋溜滋溜地喝一碗紫菜湯。眼鏡上了霧,他不停地摘下來擦。我說你怎麼知道他是老板?滿倉說對麵那個田氏皮鞋廠,就是他開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滿倉說你不信?然後他隔著桌子喊,來吃飯嗎田廠長?那男人立刻把腦袋從海碗裏拔出來。他看看滿倉,大聲說,是咧。滿倉衝他笑,然後直勾勾盯著我。他小聲說,這地方,其實還算挺高檔的吧?
羊肉湯和花生米端上桌子,滿倉一邊喝著二鍋頭,一邊和女孩沒話找話。他問女孩你一天賺不少吧?女孩說賺不了多少,去掉這去掉那的,落不下幾個錢,哪比得上老板您……滿倉說你知道我是幹嘛的嗎?女孩說我當然知道。您好像開著一個小服裝廠吧?滿倉問你怎麼知道?女孩說你別管我怎麼知道。我說的沒錯吧?滿倉不置可否,眼睛拐著彎往女孩領口裏鑽。他的無恥嘴臉再一次讓女孩滿臉通紅。
不遠處的男人喝完了湯,又點了一盤辣子雞,剛想吃,電話響了。他開始衝著電話吼,一邊吼一邊用筷子捅盤子裏的辣子雞塊。他吼了一會兒電話捅了一會兒辣子雞塊,突然站起來往外走。他甩給女孩三十塊錢,說,不用找了。人就不見了。滿倉無限崇拜地看著他,然後問我,想不想吃辣子雞?
他這是廢話。我當然想吃辣子雞。不過他的提問方式讓我反感,似乎今天是他在請我的客。但事實上,他口袋裏揣著的,明明是我們兩個人的錢。我看到滿倉敲了敲桌子,霸氣地衝女孩說,一盤辣子雞,多放些胡椒。那口氣,似乎他點了一桌滿漢全席。
辣子雞很快端上來,紅紅綠綠一盤子。剛要動筷子,突然感覺不太對勁。是滿倉先發現的,他指指盤子,問女孩,這個,是剛才田老板點的那盤吧?女孩說這是免費送給您的。想了想,又說,他沒動筷子呢。滿倉的臉一下子白了,下巴打著哆嗦。他問你這裏就剩這一隻雞?女孩說那倒不是,不過,這是免費的,田老板根本沒動。很顯然女孩是個老實人,她的話重複來重複去,毫無新意。
滿倉把筷子扔到桌子上,開始掏錢。他掏出二十塊,問女孩,夠不夠?女孩說十六塊就夠了。滿倉搖晃著站起來,拉起我,說,咱們該回去了。女孩追出來說老板我再給您重新炒一盤辣子雞吧。滿倉認真地擺擺手。他說,不用了。
我們就這樣走回去。沒吃辣子雞,也沒接女孩找回來的四塊錢。我們各自鑽進自己空蕩蕩的車廂房裏睡覺,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幾小時前這裏還堆滿了可愛的垃圾,現在那些垃圾已經變成了二鍋頭,變成了水煮花生,變成了羊肉湯,變成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本來它還應該變成一盤辣子雞,可是今天,注定不會有辣子雞。
半夜裏滿倉把我喊醒。他說他煮了一盆清水麵,問我餓不餓。我餓。我鑽進滿倉的房間,和他一起吃那盆清水煮麵。我們吃得驚天動地,每人幹掉四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