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點忘了。女人一拍腦袋,他還有一個最可怕的症狀。
哦?說來聽聽。醫生說。
女人不安地說,近年來他對我越來越沒興趣了,但隻要看到母猩猩,就會表現得興奮異常。剛才,在醫院門口,他就突然掙開我的手,衝向一隻滿臉紅毛的母猩猩,並且和它緊緊擁抱。我注意到,雙方目光柔情似水。
醫生笑了笑,你說剛剛出去的那隻母猩猩啊!那可不是母猩猩……她也是來看病的……也是副局長……和你丈夫是一個單位的。
老 兵
老兵最大喜好,就是請人吃飯。永遠的四菜一湯。即使人多,即使不夠吃,也絕不再加。老兵捏著酒盅,敲著筷子,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往事。老兵說,一開始我在連隊喂豬……
旁邊人說,每頭豬都被你喂得滾瓜兒溜圓……
老兵說,一次下暴雨,塌倒一麵圈牆……
旁邊人說,夜裏拱進去一頭野豬……
老兵盯著旁人,露出怒氣。他說不插嘴行嗎?這麼多菜也堵不住你的嘴?
旁人撇撇嘴,不說話了。一盤炒苦瓜,一盤地三鮮,一盤炸花生米,一盤拌土豆絲,加一個蘿卜小蝦湯。吃這樣的飯,聽老兵的訓斥,旁人認為,不值。
老兵說,後來我去炊事班蒸饅頭……
又有人說,一天晚上看慰問演出……
老兵說,有個姑娘唱俄羅斯歌曲《小路》……
那個人說,她紮一條又黑又長的大辮子,聲音像百靈……
老兵就扔了筷子。他的臉因氣憤而扭曲。他說不吃菜不是還有酒嗎?這麼多酒不夠你喝?
有酒。一瓶本地產紅薯白乾酒。常常大家還沒開始喝,老兵一個人已經幹掉半瓶。
老兵繼續說,後來開始對越自衛反擊戰……
當然有人說,你們開赴前線……
老兵接著說,夜裏趴在草地……
那人接著說,炮彈像紅色的大鳥在空中飛……
老兵拍桌子罵娘,站起來,將最後一點酒一飲而盡。他再也不理任何人,隻顧結了帳,悶頭往家走。他認為這些人太過粗魯太過散漫太過自作聰明,永遠當不了真正的好兵。他納悶他們怎麼知道他的故事?好像,這是他第一次給別人講吧?——但事實是,每隔一兩天,他就會把那點事,說給所有能夠逮到的人聽。
時間久了,再請別人吃飯,別人就不去了。憑什麼要去呢?那麼差勁的四菜一湯,那麼差勁的紅薯白乾酒,那麼差勁的軍營故事,誰願意受他的折磨呢?
老兵憋得難受,就講給兒子聽。他說一開始我在連隊喂豬……後來我去炊事班蒸饅頭……炮彈像紅色的大鳥在頭頂亂飛……你媽她怎麼還沒下班?兒子的臉上,就有了悲愴。他的母親,老兵的妻子,那個曾經紮一條又黑又長的大辮子的聲音像百靈的姑娘,去世剛好五年。
兒子拉老兵去醫院,大夫說,是精神有問題。兒子信。可是他不想讓父親住醫院。他說,他會看好老人。
老兵不用看。他說不是我的精神有問題,是你們的精神有問題。每天他在小區閑逛,逮到人,就要請吃飯,就要講他的往事。當然不會有人去,更不會有人聽。後來,老兵隻能天天坐在涼亭裏看報紙,靜靜地,自己帶一壺茶。看完一遍,喝一口茶,再看第二遍;第二遍看完,再喝一口茶,再看第三遍……
後來老兵遇到一個傻子。
是在小區附近的馬路上遇到傻子的。傻子見了老兵,啪一個立正再接一個軍禮。老兵一愣,試探說,兵蛋子?傻子挺胸收腹,有!老兵來了精神,說,出列!傻子就跑起來,雄糾糾氣昂昂,圍著老兵不停轉圈。老兵樂了,他說,就你還像個兵的樣子。
老兵請傻子吃飯。四菜一湯,一瓶紅薯白乾酒。傻子不嫌菜差,狼吞虎咽。老兵說,一開始我在連隊喂豬……
傻子繼續吃菜。
老兵說,每一頭豬都被我喂得滾瓜兒溜圓……
傻子抬起頭,鼓著腮幫子衝老兵笑,又樹起大拇指。
老兵說,後來我去炊事班……炮彈像紅色的大鳥在天上飛……
傻子說,你真行。
老兵就笑了。老兵說,你是一個好兵。
吃完飯,老兵意猶未盡,請傻子去歌廳唱歌。
老兵選一位小姐,請她幫忙點歌。老兵問有《小路》?小姐翻著歌本,搖搖頭。老兵說有《兩地書母子情》?小姐繼續翻歌本,繼續搖頭。老兵說那《血染的風采》總該有吧?小姐抬頭,聳肩,說,沒有。老兵於是火了,他說連這些都沒有,算個狗屁歌廳?
老兵問傻子,會打拍子嗎?傻子啪一個立正,說,有!老兵說,那你打拍子,我唱歌。清唱。《血染的風采》。
他唱得非常投入,卻非常難聽。他的嗓音沙啞蒼老,表情痛苦難看,調子躥到千裏以外。傻子的拍子跟不上節奏,終於停下。傻子停下,老兵也停下。老兵紅了眼圈,老兵朝傻子喊,集合!
傻子啪一個立正。有!
傻子碰翻茶幾上的果盤,茶水瓜子灑了一地。
老兵驚呼,有炸彈!臥倒!
傻子看看地上的茶水,不肯就範。
老兵再叫,快臥倒!
傻子挺胸收腹,站得筆直。
老兵大吼一聲,一腳踹向傻子。傻子踉蹌兩步,重重摔倒在地。他的腦袋砸上茶幾,咚一聲響,額頭流出血來。傻子趴在地上嗷嗷嚎叫,眼淚鼻涕蹭了一臉。
老兵盯著傻子,眼淚恣意流淌。胡子裏的嘴唇劇烈顫抖,牙齒相碰喀喀有聲。
老兵說,你也不是一個好兵。
蝗 災
一團黑雲從北方滾過來,壓在低空,很快分散,又很快聚合,直接撲向綠的田野。黑雲在田野裏撒野,像一匹匹瘋狂的獸,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扭動的四肢和鋒利的牙齒。然後它迅速離開,莊稼隻剩下可憐的筋骨。又一團黑雲滾來,再一次將青苗蹂躪,再一次迅速離開。那莊稼,便連筋骨都不存在,隻剩下埋在土裏的可憐的須。
光棍漢狗皮坐在田埂上,他沒有動。不斷有螞蚱從那片黑雲裏撕扯出來,撞上他的身體,收了翅,重重落下。狗皮想,完了。他從地上拾起一隻掉隊的螞蚱,看看,放進嘴裏,使勁咀嚼。他的牙齒將螞蚱腰斬,斷成兩截的螞蚱還在拚命掙紮。上半身扭動,下半身蹬踢,紮傷他的舌頭。狗皮嚼一會兒,煩了,啪,吐出一口深綠微紫的黏糊。狗皮說,真完了。
狗皮不想餓死。他決定逃荒。他翻出一根扁擔,紫紅色寬寬的扁擔,像一麵鏡子般,照著他狹長苦難的臉。他挑起他的家什——其實也沒有什麼家什——上路了。
狗皮走得很快,那是真正逃荒的樣子。他想快些走出這片蝗區,他想快些看到青靈靈的玉米和花生。他走了三天。三天,他沒有看見一棵完整的青苗。
偶爾狗皮會見到和他一樣逃荒的人,無精打采,拖家帶口,拿無神的眼瞅他。狗皮不理,繼續走他的路。晚上狗皮睡在野外,精神高度緊張。荒年出悍匪,這道理狗皮懂。盡管他身上沒有可搶的東西,但狗皮想,殺人,不一定非得越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