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的腦子裏,像爬滿了螞蚱,煩躁不安。
狗皮餓了,他的胃中早已空空。也渴,嗓子冒出青煙。狗皮來到一個村子,很大的村子,卻沒有一戶人家。狗皮走在塵土飛揚的村中小路,垂頭喪氣。忽然狗皮看到一口井,他飛奔過去,趴在井沿,卻看不到水。那是一口幹涸的井,一隻青蛙好奇地看他。
狗皮放下扁擔,有些惱火。無數隻螞蚱在他的腦子裏飛,像一架架盤旋的直升飛機,撞擊他的腦殼,吮吸他腦子的汁液。狗皮傷心地坐在那裏,睡著了。他做著夢,到處都是螞蚱,到處都是黑雲,到處都是殺人越貨的匪,麵前到處都是鋒利的牙齒和尖刀。狗皮的肩膀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他醒了,轉身,然後,他真的看到,胸膛那兒,頂著一把雪亮的刀。菜刀。
狗皮彎腰,縮脖,閃躲,提扁擔,掄圓,猛揮出去。扁擔重重砸中來人的腦袋。來人被他砸飛,未及喊叫,便準確飛進那眼枯井。狗皮聽到井的深處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像屍體跌進地獄。
狗皮沒命地跑。他顧不上拾起他的家什。他知道這附近曾經活躍著一群匪,每人手持一把雪亮的菜刀。他知道匪幫不可能隻有一人出來幹活。他拚命逃,拚命逃。他摔倒了,扁擔扔出很遠。他顧不上拾起他的扁擔。他逃進了一片小樹林。那片樹林,隻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狗皮在那裏,躲了五天。五天時間裏,隻有夜間,他才敢溜到附近紅薯地裏,扒幾根小指粗的紅薯,擦擦土塞進嘴裏。隻有埋在土裏的紅薯,才會幸存。狗皮想著,腦袋裏,再一次鑽進成千上萬隻螞蚱。
狗皮安全地度過五天,然後繼續上路。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裏走,他沒有了家什,也丟掉了扁擔。狗皮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所到之處,全是光禿禿的田野和空無一人的村子。狗皮想,也許自己,會死在逃荒的途中。也許螞蚱,會像啃一棵青苗般,啃光整個地球。包括泥土,以及岩石。
終於狗皮看到一間冒煙的房子。房子在村子的一角,敞著門,似在迎接狗皮的到來。狗皮聞到一股香噴噴的玉米餅子味兒,這讓他饑餓的胃,抽搐起來。狗皮進了屋子,一位男人正站在灶前,向外拿著餅子。男人盯著他看,他也盯著男人看。男人說,來一個?狗皮說,好。男人就給了他一個餅子。狗皮三口兩口吞咽完,再一次盯著男人。男人說,再來一個?狗皮說,行。男人又給了他一個。第二個吃完,狗皮還是盯著男人。男人說,幹脆你坐下來吃算了。狗皮說,怎麼好意思?手和嘴,卻急不可耐地動作起來。
狗皮一連吃掉七個,肚子像一隻生氣的蛤蟆。男人說飽了?狗皮說,是,謝謝。男人說逃荒?狗皮說是,鬧蝗災啊……你怎麼不逃?男人說我有吃的,能吃到明年這時候,為什麼要逃?狗皮說你真行……看你的樣子,不像莊戶人。男人說是莊戶人,不過農閑時,做些別的。狗皮說什麼。男人說打鐵。狗皮說打什麼。男人說打菜刀。狗皮說怪不得我看門口有個小鋪……怎麼爐子滅了?男人說幾天前我挑了菜刀去賣,到一個村子,好不容易看到井邊坐一個人,我把他拍醒,可他一扁擔把我打飛!好在我命大。可這手,斷了。男人抬抬他的右手,笑笑。
狗皮站起來,往外走。男人說不帶上點兒?狗皮說行。男人就用左手給他包了三個餅子。狗皮說你的手能不能好起來?男人說能吧,誰知道?狗皮說那我走了,謝謝你。
狗皮走到門口,看一眼那個鐵鋪,再看一眼天空。不時有黑雲翻滾過來,讓狗皮的腦子,又痛又亂。這時狗皮感覺身後顫起尖銳的呼嘯,未及回頭,就感到腰部挨了重重一下。狗皮踉蹌幾步,險些跌倒。
男人站在他的身後,高高似一座鐵塔。男人說,兩清了。帶上你的扁擔,路上用得著……
那扁擔很寬,紫色,亮得似一麵鏡子,照著狗皮狹長且苦難的臉。
官 人
官人兩位,一姓田,一姓衛。兩位都是廠長,田是正,衛是副。工廠不大,集體企業,生產釣魚竿。舊廠房滿足不了新形式需要,春天的時候,工廠就遷到了市郊。那裏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卻離市區太遠。因為太遠,職工們上班就很不方便。運氣好的,坐一路公交車,半小時後也就到了;運氣不好的,中間就得轉車一次或者兩次。離廠最遠的職工,上班和回家,都得坐兩個小時多小時的公交車,很麻煩。
衛廠長就跟田廠長商量,能不能買輛廠車接送職工。田廠長說廠子剛搬遷,哪有閑錢?衛廠長說可是工人們實在太辛苦了。田廠長說那也沒有辦法。要不給他們每人每月補助一百塊錢?衛廠長說那還不如買一輛廠車。田廠長說可是廠子實在沒有錢呐!衛廠長說要不先賃點款?田廠長把頭搖得很堅決。他說,肯定不行!
兩個人爭執起來,誰也不肯讓步。最後,田廠長無奈之下,隻得同意了買廠車,並且把事情交給衛廠長去辦。當然沒有賃款,隻從財務撥出一點點錢。衛廠長用這點錢買了兩輛二手客車,又雇了司機,廠車就開起來了。
卻並不順利。那兩輛廠車幾乎天天壞。即使不壞,速度也比公交車還要慢許多。工人們怨聲載道,好幾個人寧肯坐公交也不肯乘廠車。幾個月後,田廠長招開了職工代表大會。他問你們願意乘坐這樣的廠車,還是願意每人每月補助一百塊錢?職工們自然願意選擇補助一百塊錢。於是田廠長當場拍板,從此以後,每名職業到了月底,都可以多領一百塊錢交通補助。至於那兩輛廠車,田廠長說,先閑著吧,總比天天送錢給大修廠強。衛廠長還有話要說,田廠長就拍拍他的肩膀說,我看了看,你買的汽車,都快到報廢期了。便宜沒好貨,以後注意些。他的話幾乎把衛廠長頂一個跟頭。
工人們月月領錢,心情舒暢。他們認為田廠長真是為職工著想。
年關將近,工廠有兩件事要辦。一是縣裏要評先進企業,選出三十家候選單位,魚竿廠榜上有名。這就需要工廠在剩下有限的時間裏,有一個新的形象;二是工廠要進行民主選舉,重新選廠長。偏偏這時產品銷路出現問題,田廠長和衛廠長天天忙得不可開交。
那天下班後,田廠長跟衛廠長商量,要不咱也整輛廠車接送職工?衛廠長說廠子財務很困難,現在咱們要把錢用在刀刃上。田廠長說可是職工們實在太辛苦了。衛廠長說他們每個月不是有一百塊錢交通補助嗎?田廠長說那也不如買輛廠車好。衛廠長說可是實在沒有錢呐。田廠長說要不先賃點款?衛廠長說我認為這件事還是應該放一放,現在產品銷路是件大事。田廠長當時就火了,他說我認為職工生活才是大事。這事我已經決定了。
田廠長就去銀行賃了款,一下子購買了四輛豪華客車。職工們坐上去,一個個樂得合不攏嘴。後來田廠長再一次招開了職工代表大會,問每個月的交通補助該不該收回來。職工們當然全力反對。田廠長大手一揮說,那就先不收回了!
幾天後,工廠果真被評上了縣先進企業。有人說,那四輛超華大客車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又幾天後,工廠進行了民主選舉,重選廠長。田廠長和衛廠長都是候選人,結果自然是田廠長再一次當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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