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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 刀
胖劉的飛刀,是菜刀。
很普通的菜刀。木質刀柄,鋼質刀身,土裏土氣的,往廢品站一扔,便再也找不到了。可是這刀拿在胖劉手上,就不普通。一隻雞,隻需劃拉幾下,便美妙分割,這邊是骨,那邊是肉,骨是完骨,肉是全肉,骨上不留一絲肉沫,肉上不見一個刀痕;一塊豆腐,放在大腿上,將刀掄圓,啪啪啪幾刀下來,讓徒弟小丁尋個盛水的菜盆,把豆腐推進去,那豆腐就會慢慢散開,呈大小均勻的細絲,晶瑩透明。和頭發一樣細。比頭發還細。
這不算本事。真本事是,胖劉的菜刀,是飛刀。
胖劉給小丁表演過。樹上掛一根繩,繩上係一隻老鼠,老鼠拚命掙紮,四肢糾纏。胖劉退後三十米,問小丁,哪裏?小丁說,左前腿。胖劉就大吼一聲,彎腰低頭,就見一道寒光從屁股後麵直射出去。走近看,地上掉一隻血淋淋的鼠腿。左前腿。
所以說,你很難給胖劉下個定義。是廚子,還是武師?
別的廚子幹完活,將菜刀往木墩上一砍,那菜刀就斜斜直立,直等下次廚子再用,才把它拔起。胖劉不。他的菜刀,總是掛在身後。幹完活,把菜刀往屁股後麵一插,那刀就別在後腰,穩穩當當。然後胖劉披上西裝,騎了自行車回家。你盯著他看,總覺得自行車上,馱一隻肉球。
小丁手藝不精,把土豆絲切成西餐館炸薯條般大小。問胖劉秘訣,胖劉說,沒秘訣,苦練!小丁又說,那飛刀呢?胖劉說,你學這個幹嘛?小丁說,防身,不行?胖劉說,不傳!小丁便撇了嘴,菜刀在案板上無精打采地敲。胖劉看看他,唉口氣。第二天,小丁發現,胖劉的菜刀上多出了兩個凹進去的行楷:胖劉。
那天胖劉回家,行至一處小巷,自行車突然騎不動了,似乎有人在後麵生生拽住。來不及扭頭,就覺得腦袋嗡一聲響,眼前一黑,然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後,摸摸口袋,錢包還在;摸摸腦袋,除了一個鼓起的大包,好像也沒什麼大礙;再摸摸屁股,糟,菜刀不見了!胖劉愣了一會兒,搖搖頭,推著車,繼續趕路。
女人正是這時候跑過來的,一邊跑一邊高呼救命。她的身後追趕著一位殺氣騰騰的男人。男人光著膀子,咬著牙。右手握一把刀。菜刀。
女人跑到胖劉身邊,看著胖劉,眼睛裏滿是驚恐和乞求。胖劉發現女人很好看,顫動的嘴角有一顆跟著顫動的紅痣。胖劉說,上車。女人就上了車。胖劉在後麵猛地一推,女人就蹬著車,往前衝去。奇快。然後胖劉轉身,衝男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胖劉的身子,似一座圓形的鐵塔。
男人說饒你媽個頭,我搶劫!邊說邊朝胖劉撲來。胖劉說你再往前別怪我廢了你!男人不答話。他鼓著腮幫子,眼珠子血紅。菜刀在他手裏,舞得呼呼生風。
胖劉大吼一聲,彎腰低頭——這動作他做過很多次,從未失手——這次卻沒有寒光從屁股後麵飛射出去。他忘記了。胖劉以為屁股後麵,還插著那把叫菜刀的飛刀。於是男人趕過來,把他剁了。
男人刀法精湛。招招致命。
……
現在胖劉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裏,臉色蒼白,穿戴整齊。小丁跪在直挺挺的胖劉麵前,無聲地哭。
他的手裏握一把刀。菜刀。他把菜刀插進胖劉的腰帶,說,帶著上路吧,師傅。
菜刀上刻著兩個行楷小字:胖劉。
小丁說,我混帳,我不該……
就哽咽住了。
哭一會兒,小丁轉過身,朝他的婆娘說,來,你也給師傅磕頭!
於是女人走上前來,跪下。她的嘴唇顫動著,嘴角那顆紅色的痣,也便跟著顫動起來……
丟失的夢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裏你爸的眼鏡,上了霧水。我給他擦,怎麼也擦不幹淨……
槐說後來呢?
母親說後來你爸找來一個大木盆,把我,還有你,抱上去。他推著木盆,劃啊,劃……我閉著眼睛,給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個大浪打來,你爸就不見了……
那時他們正吃中飯。母親夾一塊魚,小心地擇去上麵的刺。她的表情,平靜得像黃昏的湖麵。
槐不厭其煩地聽母親講夢,聽了三十年。母親的夢千姿百態,千奇百怪,千頭萬緒,千變萬化。進到她夢裏的人,可能有兩個,可能有兩百個,可能有兩千個;夢中的地點,可能在小屋或者馬路,可能在河川或者森林……甚至有一次,母親對槐說,那時我正在月亮上趕劉莊大集……可是她的夢不管如何變化,有一點永遠一成不變。那就是,槐年輕的父親,總是固執地在她夢裏出現。
槐完全忘記了父親的樣子。槐的父親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那時母親還很年輕,鮮花般嬌豔的臉,稗籽般飽滿的身子。那時槐還在繈褓,像未及睜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貓。大水眨眼就來了,房子成為落葉,在水中翻著跟頭。父親說,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進木盆。木盆飄起來了,他也飄起來了。他鶩水的姿勢怪異並且笨拙,從母親多次的描述中,槐判斷出父親用了狗刨。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眼鏡濕了,你幫我擦。母親就幫他擦幹眼鏡,再幫他戴上。擦幹的眼鏡在幾秒鍾後被重新打濕,巨大的水珠像鏡片淌出的汗。槐在母親懷裏號啕,父親在漫天洪水裏微笑。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你唱支歌給我聽吧。母親就開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後來她睡過去。睡過去的她,仍然唱得聲情並茂。再後來她醒過來。醒過來,隻看見一片銀亮黃濁的水。
從此,母親隻能在夢中,見到自己的丈夫。她和他牽手和相擁,纏綿和慪氣,卿卿我我和劍拔駑張,恩恩愛愛和白頭偕老。夢成為母親平行並遊離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給槐講述自己的夢。有一天她說,昨天我給你爸,拔掉十二根白頭發。有一根,分了叉……
槐盯著母親,他發現母親是那樣蒼老。母親的身體飛快地僵化,像一枚風幹的棗,落下了,靜靜等待著冬的掩埋。槐說媽您休息不好嗎?母親說習慣了。這麼多年,天天晚上做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母親再一次陷入沉思。槐知道,其實,她怕所有的夢。因為父親總會在夢中出現,三十年來,一夜也沒有拉下。夢讓母親在夢裏興奮異常,在醒後傷心不已。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裏你爸,嫌我把菜炒鹹了。這個死老頭子……
年輕的父親,竟然在母親的夢裏,一點一點地變老。槐想著這些,心隱隱地痛。
槐找到學醫的大學同學。他把他請到家中,吃了一頓飯。飯後,同學悄悄告訴他,你的母親,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說可是她並不累。
同學說可是她睡眠不好。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徹底垮掉。
槐說可是她三十年來一直這樣。
同學說可是她現在年紀大了。年紀大了,就不比以前。總之,她不需要夢,她隻需要更深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