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7(2 / 3)

槐聽了同學的話。他的菜譜嚴格按照了同學的指點。茶幾上有茶,客廳裏有淡淡的曲子。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於母親的睡眠。槐不想讓母親過早衰老。盡管,他似乎無能無力。

終於,那天飯桌上,母親沒有講她的夢。母親靜靜地吃飯,眼睛盯著碗裏的米飯。母親不說話,槐也不敢吱聲。後來母親放下筷子,歎一口氣,站起來。槐說,媽。

母親抬了頭。她眨一下眼,眼角多出一條皺紋;再眨一下眼,再多一條皺紋。槐說,媽,您今天沒給我講你的夢。

母親笑了笑。她說昨天夜裏,我沒有做夢。昨天夜裏,我把你爸弄丟了。槐啊,你說,是不是人老了,連夢都會躲開?

槐說媽,您睡得好,是好事情。聽說,這樣可以長壽。

母親再笑笑。笑出兩行淚。那淚順著她的笑紋,蜿蜒而下。她說可是這樣的話,活一千年,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沒有夢,如果夢中不能相見,我靠什麼,活下去呢?

粉 刺

從汪麗來辦公室那天起,老張就被改變了。確切說改變的是那張臉,以往那臉總是一絲不苛地板著,皺紋擁擠,現在竟有了笑意,皺紋也舒展很多。那笑意配合著刮得發青的下巴,不由得讓人聯想起一個詞:返老還童。

汪麗剛走出大學校門,正是花一般的年紀。並不十分漂亮,身材也有些偏胖。可是她往你麵前一站,就讓你覺得生活立刻充滿了生機。也許是因為年輕吧?老張想,年輕代表著幼稚和衝動,更代表著陽光和快樂。她的出現,讓老張回想起自己的青蔥歲月。

汪麗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女孩。剛來時,她管老張叫“張科長”,叫了沒幾天,改成“張老師”,再後來,就變成了“張大哥”。她穿著緊繃繃的牛仔褲,寬大的白汗衫。她的頭發柔柔順順地垂著,半掩了可愛的臉。她坐在老張對麵,淡淡的香水味總讓老張打噴嚏。汪麗說感冒了嗎張大哥?老張的臉就紅了。張大哥?他想,我這年紀能當你叔叔。

有時汪麗去老張身後的飲水機打水,飽滿健碩的身體會常常碰觸他的後背。每到這時他的心髒就會怦怦地跳。他認為自己有些無恥。

周末大家去歌廳唱歌,也拉老張去。老張說我就別去了,你們年輕人去吧。科員們都知道老張的脾氣,就不再勸。汪麗卻不。汪麗說張大哥你就去放鬆一下嘛。老張說我不會唱你們年輕人的歌。汪麗說你可別裝老啊!歌廳裏什麼歌沒有?樣板戲、京戲、黃梅戲……你想唱什麼都行。老張說那別人還不笑掉大牙?汪麗說誰敢?去吧張大哥……你去,我和你對唱。老張還想推辭,卻被汪麗拉了手往車裏拖。

七八個人在包廂裏邊喝酒邊唱歌,鬧到很晚。汪麗要和老張唱“夫妻雙雙把家還”,老張說換一首吧。汪麗說你不會唱?老張說會倒是會……還是換首別的吧?汪麗就咯咯地笑。她說看不出來張大哥還這麼封建。於是就唱了。汪麗的嗓音很好聽,老張覺得有馬蘭的味道。汪麗喝得有些多,軟綿綿的身子緊靠著老張,長長的發絲輕掃著他的臉,帶給他極舒服的癢。那晚汪麗和老張說了很多話,可是第二天老張一句都想不起來。他隻記得從汪麗嘴中散發出淡淡的麥芽香味,讓他沉醉。

星期一再見到汪麗,他的臉竟然發紅發燙。汪麗說張大哥今天怎麼了?老張忙說感冒了感冒了。然後拙劣地咳嗽一聲。

那以後老張總盼著周末,盼著能再去歌廳。可是他們卻不再聚了。周末下班,鳥獸即刻散盡。老張的心,便有些失落。

那天老張趕一個表格,在辦公室呆到很晚。汪麗也沒走,坐在老張對麵玩電腦遊戲。老張說你怎麼還不回家?汪麗說馬上馬上。她開始收拾東西,拿一麵很小的鏡子照自己的臉。突然她大叫一聲,聲音高亢。老張說怎麼了?她說臉上又長粉刺了!老張說長個粉刺這樣大驚小怪?我還以為長出了鑽石。汪麗說你討厭……多難看啊!你幫我擠擠。老張說不能擠,別擠出疤什麼的。汪麗說一定得擠,我以前都找別人擠,你看我臉上有疤嗎?老張就仔細看她的臉。那臉光潔細膩,連毛孔都看不出來。老張說那我就擠了,擠痛了別找我。汪麗說,張大哥快擠吧。

汪麗咬著銀牙,腦袋拱著老張的肩,表情痛苦。老張的手哆嗦著,心胡亂地跳……他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青蔥歲月……汪麗噓噓地吹著香氣,讓他麵紅耳赤。突然他抱緊了汪麗。他認為她應該不會拒絕。他想她可能會遞上紅唇。可是他想錯了。汪麗輕輕掙脫了他。她的拒絕非常溫柔和靜雅。等老張反應過來,汪麗已經站到幾步之外。她說對不起張大哥你太幼稚和衝動了。然後她就走了。臉上帶著那個擠了一半的粉刺。

幼稚和衝動?老張撇撇嘴,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這樣批評他,除了讓他感到無地自容,還讓他感覺好笑。

回了家,上高中的女兒正貓在沙發上看電視。老張說怎麼還不睡?女兒說等你呢……幫我擠擠這個粉刺。

老張在女兒身邊認真地坐下。他說你以前是怎麼擠的?女兒說找別人幫忙。他問找誰?女兒說老師啊同學啊!他問男的女的?女兒說男女都有……爸你問這些幹嘛?老張就火了。他站起來,把手提包扔上沙發。他衝女兒嚷,你怎麼不學好?

躺在床上的老張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認為自己今天晚上,果真有些幼稚和衝動了。他想女兒沒長粉刺,汪麗也沒長,長了粉刺的,其實是他自己。他摸摸自己的臉,那上麵,布滿讓他踏實的皺紋。於是他笑了。他知道,現在自己平安地度過了第二次青春期。

冷 夜

那綠色一直誘惑著他。他曾試圖將目光移開,卻總被那綠色硬生生拽回。晚飯時他喝下兩大碗菜湯,這讓他有一種很飽的感覺。吃飽不想家——他的工友這樣告訴他。但現在,盡管那些湯汁在他的肚子裏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他卻非常想家。因為那綠色。

他已經三年沒有回家了。

那綠色就在他身邊,在超市的貨架上,一伸手,便可以拿到。那是一小袋新鮮的無花果,殘留著陽光的甘甜與芬芳。那些翠綠小巧的果實圓潤並飽滿,每一袋標價五元。他把手抄進口袋,又拿出來,再抄進去,再拿出來。他盯著其中的一袋,眼睛裏伸出無數雙手,在那翠綠上撫摸。

旁邊有人輕輕地碰了他一下,那是位嬌小美麗的女人。女人低了頭,嗅了嗅那一小袋無花果。女人露出滿足的表情,她把手伸向那袋翠綠。

卻是他搶先抓走了那袋果實。他什麼也沒有想,隻是下意識地把它抓在手裏。他沒有看女人,開始往回走。他看到收款處排了很長的隊。他站在那裏等,抓著袋子的右手開始抽筋,拇指突突跳動。後來他的整個胳膊都開始顫抖,不能自控。這時他想起家鄉,想起父親,想起院子裏的無花果樹。他竟然把那袋無花果撕開,拿出一顆,放進嘴裏。

他咀嚼的聲音很大,嘴裏的芳香和甘甜讓他變得放鬆,充滿幸福感。這時他看見遠處有一位保安,保安盯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譏笑和憤怒。保安的手裏也許還抓著什麼東西,保安朝他走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