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8(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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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醉的譚哥

六十歲的譚哥,至少可以做我的叔叔。可是我仍然習慣叫他譚哥,他也習慣拍著我的肩膀喊我老弟。不管他在廠裏地位有多高,權力有多大,下了班,我們就是哥們,就可以勾肩搭背,喝酒打牌,桑拿釣魚,拍桌子罵娘。我認為這樣很好,少了些官場的腥騷氣,多了些江湖的豪爽和親切。

國營的酒廠,譚哥是副廠長。在這個位置上,他坐了二十多年。現在終於熬到退休了,晚上,譚哥請我喝酒。

譚哥有個毛病,沾酒必醉。醉酒後不睡不吐,卻是廢話連篇。當然那些廢話裏不乏肺腑之言,說到動情處,常把酒桌上那幫哥們弄的眼圈發紅。然後譚哥再喝,幾杯再下肚,又改唱了。他的保留曲目是《駿馬奔馳保邊疆》,唱得雄壯威武,聲情並茂。有時也唱韓國歌曲《多啦嘰》,一邊直抒胸臆一邊手舞足蹈。譚哥像一位民間藝人般在酒桌上表演,引得一桌子人樂不可支。到這時候,大家就知他完全醉了,忙灌他一壺濃茶,然後找人送他回家。

我說譚哥咱今天就別喝了吧,我請你去桑拿。譚哥說桑拿沒勁,喝酒!為什麼不喝?喝!

就喝。包間的酒櫃上就擺著我們廠的星級白酒,譚哥的手指劃過去,卻沒有停頓。最後他挑了三瓶烈性洋酒。我說你開玩筆吧譚哥,咱倆能喝掉三瓶烈性酒?譚哥說怎麼不能?喝!

譚哥的酒量我清楚。三兩下去胡說八道,半斤下去又唱又跳。可是今天,七八兩烈酒灌下去,竟還是一副沉著冷靜的樣子。他說話不多,隻是猛喝。端起海碗似的大酒杯,一揚脖,又是一杯。

我說譚哥你慢慢喝吧,我可得換成啤的,受不了。譚哥說不行,今天你一定得陪我喝,喝到醉。我說為什麼偏要喝醉呢?難受著呢。譚哥說不,一定要醉。我他媽二十多年沒嚐過醉酒是什麼滋味了,懷念!我說這怎麼可能,以前你不是沾酒就醉嗎?話剛出口就後悔了,這等於揭了譚哥的短。我想起譚哥像個小醜般在酒桌前手舞足蹈的樣子。

想不到譚哥意味深長地衝我笑笑。他說你以為我真喝醉了嗎?你喝醉了也字正腔圓地唱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試試?保準你大舌頭!我說我唱歌不用喝醉也是大舌頭……你真的一次也沒有醉過?

譚哥說當然沒有。我敢醉嗎?一桌子全是領導,全是直接管著咱們或者間接管著咱們的人民公仆,我敢醉嗎?醉了說錯話怎麼辦?你說錯話,是年輕衝動,是年少無知。我說錯話呢?就成了老奸巨滑,含沙射影。我敢醉嗎?沒喝醉我都想指著他們的鼻子罵,喝醉了還不得在他們的腦袋上開啤酒瓶?

說話間,譚哥一個人已經喝掉了一斤。他又打開一瓶,想給我倒。我忙用雙手遮了酒杯。

多喝點沒事,譚哥說,今天沒外人,我又正式退了,你罵我兩句都沒關係,我真的不會生氣。誰在心裏沒罵過領導?誰不承認誰是孫子。一仰脖,又是一杯。

我說譚哥你這酒量也實在了得。可是我弄不明白,你沒醉裝醉,圖個什麼呢?

譚哥說你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我喝醉了,肯定酒後吐“真言”,他們聽了,還不眉開眼笑?平時說什麼他們都不信,這時說什麼他們都點頭。告訴你老弟,有肉麻和奉承的話,隻能在酒桌上說,並且一定要在他們認為你喝醉後才說……再說了,你記著,隻要是酒局,就得有一個人站出來讓別人當猴耍,這樣大夥才能高興,才能盡興。我不當猴誰當猴?這事,是要自告奮勇的。

我的心裏突然生出一些傷感來。我給譚哥倒滿酒,說,這麼多年可真是苦了你了譚哥。

譚哥說這倒沒什麼,這正常,還不至於讓我很難受。你知道最讓我難受的是什麼嗎?

我忙問是什麼。

譚哥說就是饞酒啊!盯著桌子上的好酒不敢暢開了喝,那才真叫難受。其實說白了,我還不如個幹建築的民工。他們幹完一天的活,還能捧個酒瓶子喝個底兒朝天。我呢?白天忙一天,晚上陪一群孫子在酒桌上喝酒,饞得口水直流還得裝出不能再喝的樣子,最後還得被人捏著鼻子灌濃茶水蘿卜湯,你嚐過這滋味嗎?

我說我沒有,我是真的沾酒就醉……不過譚哥,你說你二十多年沒醉過一次我還是不信,平常沒事在家裏,你完全可以一醉方休啊!

譚哥唉一口氣。譚哥說我是酒廠廠長啊!白天我在酒氣衝天中上班辦公,晚上我在酒氣衝天中喝酒扯淡,除了睡覺的時候,幾乎都是酒泡著我,你說我還有心情喝酒嗎?回了家,酒蟲也跑了,人也累垮了,看了枕頭就想倒。還有,隻要當了廠長,那家就不是家了,是什麼?是第二辦公室,是偷偷摸摸幹壞事的地方。我喝醉了,迷糊了,有人敲門,誰啊,我小周,你說我怎麼辦?跟你把真心話往外掏?我說的沒錯吧老弟?我那家的門檻,幾乎被你們踩平了。你去過多少次還能數得清嗎?

我不好意思地笑。我覺得麵前的譚哥實在可憐。二十多年來,嗜酒如命的譚哥,竟然一邊吞咽著唾沫,一邊假惺惺地跟別人說“多了多了”,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吼一曲《駿馬奔馳保邊疆》或者《多啦嘰》。我想譚哥是偉大的。他的偉大之處在於,能把這樣的一個節目,天衣無縫地表演了二十多年。

那天我們菜吃得很少,卻把三瓶烈酒全部幹掉。我一斤,譚哥二斤。結了帳,我扶著譚哥往外走。

不用你扶,譚哥說,還沒醉呢!我發現譚哥好像在偷偷抹淚,發現我在看他,忙拍了拍我的肩膀,換成一副大笑臉。譚哥說你知道二十多年幾乎天天裝醉是什麼滋味嗎?一個字:痛苦啊!

譚哥說了三個字,所以我認為這次他是真的醉了。我試著鬆開他的手,譚哥果真一頭栽倒。忙扶他起來,發現他的額角被蹭破很大一塊皮,正流著血。譚哥卻咧開嘴樂了,牙齒一閃一閃。他說老弟,今兒高興,咱們換個飯店,接著再喝!

譚哥真醉了。他竟感覺不出痛來。可是我沒醉。幸福的譚哥從此可以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喝醉,可是我不能。一次也不能。

因為譚哥退休了。因為我接替了他的位置。

開什麼玩笑

突然接到女人在幾千公裏外打來的電話,說幾小時以後,將會抵達這座小城。女人的聲音溫柔,甜美,性感,不可捉摸。算一下時間,她來的時候,該是種“人約黃昏後”的意境了。

心開始突突地跳,很緊張。坐立不安。我想這是犯罪前的征兆。

文章當然是寫不下去了。去洗手間照鏡子,覺得自己的老臉醜陋得近乎無恥。看看表,還剩六個小時。六個小時,我這張臉不可能突然變得英俊和迷人。隻能做一番偽裝了。

於是跑去理發店,想理一下頭發,這樣看起來也許順眼些。刀剪落下的一霎,忙喊停。忽想起剛理完的腦袋,會總給人傻嗬嗬的感覺。那就隻吹吹風吧,整整發型。吹風機響起的時候,才記起來,剛才太急,竟忘記了先洗個澡。

頭發被整得一絲一苟,再急匆匆趕回去,淋浴,小心地用塑料袋包起頭發。浴池裏升騰著曖昧的水汽,我在水汽裏唱起暖昧的含糊不清的歌——這寂寞讓人搖擺,變成堅強的阻礙——樂了。想起女人遠山般的眉眼,芙蓉樣的臉龐,綢緞似的肌膚,便覺得自己以前,真是暴殄了天物。遲鈍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的代價便是失去——或可能失去過,一次魚水之歡。

我記得女人上次來這座小城時,還是四年前。路過而已,穿得卻像邦德女郎。晚上我們在某小酒館共進了晚餐,女人喝得有些多,臉紅撲撲的,視線的尖端帶著勾子和鏟子,不斷鑿掘著我的身體和靈魂。後來女人回賓館,我去送她。我扶她進了房間,其實說抱著更恰當一些。我像小男孩般緊張,大氣不敢喘。其實我本來就是小男孩。女人後來睡著了,也許是假裝睡著了,我試了幾次,心中演示了幾遍,卻沒敢幹任何事,最終,逃得跟欠她錢似的。午夜她再一次給我打電話,說她醒了,說她正聽著音樂,說她想找個人聊聊,說她浴池的水龍口壞了,言語甚至有些悲涼。我把家門口的樓梯來回走踩了三遍,最終,還是抱著個冰涼的枕頭睡去了。

女人回去後,有一次打電話來,她說你如此單純讓我如此傷心。我沒有反駁。可是我對天發誓,我真的不是想單純,我隻是怕。怕什麼呢?怕很多事。說不清道不明的。

四年來我覺得自己改變了許多。模樣的改變是多了些抬頭紋,舉止的改變是學會了浪蕩和無恥。失去的終究要補償了!我一邊梳著被塑料袋壓平的腦袋,一邊咬牙切齒。

我穿著浴衣在房間裏晃,打電話給她訂好了下榻的賓館後,開始考慮在哪裏請她吃一頓物美價廉的晚飯。我把本市幾個扯虎皮做大旗的酒店過了一遍,選中其中五家;把這五家再過了一遍,最後的目標鎖定為兩家。這兩家讓我不能夠輕易取舍。我想到時候再說吧,或許會挑離賓館近一點的那家,那會節省很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