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老板回頭朝我使勁擠擠眼睛。
男人顯然比我精明得多。他將夾克脫下,翻來覆去地看。
開線嗎?他問老板。
絕對不!老板拍著胸膛。
起球嗎?
開玩笑!
掉色嗎?
怎麼可能!
縮水嗎?
有意思!你逛遍整個城市能找到一件縮水的夾克?
男人轉頭看看我。你身上穿的不和這件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老板急忙說,他的那件縮水,你的這件不縮水。這就是真貨和假貨的區別!
男人繼續問我,是在這家店裏買的?
他的話突然讓我看到將夾克換掉甚至退掉的希望。
就無恥地對男人說,不是。
男人湊過來,抖抖手中的夾克請教我,那你說它會不會縮水?
我說肯定不會。老板說的對,現在哪有縮水的夾克?
男人考慮一番,成交。歡天喜地地拎著夾克離開服裝店。
老板盯著我看了半天,說,夠意思!
我說那你得也意思意思。
老板說退掉衣服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心存僥幸。給你退了,剛才這件豈不白賣了?再說你花那點錢還想買個啥?
我說那我剛才豈不是白幫你忙了?
老板說當然不會讓你白幫忙。他打開抽屜,摸出一盒煙,塞給我,說,小意思。
真想把煙砸到他臉上,結果卻把煙揣進了口袋。
臨走前我對他說,你這樣欺騙顧客,就算有關部門不追究你,你這店也撐不了幾天。顧客就是上帝,這句話你不懂?
老板說這句話我太懂了。可是我這店不僅開了好幾年,而且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知道為什麼嗎?就是因為我不缺拖兒啊!
你拖兒很多嗎?
當然!凡在我店裏買過衣服的人,基本都會在某一天裏變成我臨時的拖兒。老板指指我,比如你。
聽得我頭皮發麻,趕緊逃出小店。走上大街,口袋裏那盒煙蹦跳不止,夾克也似乎變得合身。我想可能是我也跟著縮水了吧?剛才那件事,幹一次,身體就會縮水一次;幹兩次,身體就會縮水兩次……常幹常縮,終會變成耗子般大小吧?
劉大耳朵和他的弟弟
劉大耳朵隻有一隻耳朵。小時候他和弟弟頑皮,一起掉進了枯井。三九天,冬暖夏涼的井底也成了冰窨。兩天後他們被父母救出來,弟弟平安無事,他卻失去一隻耳朵。是凍掉的。母親說那時他的耳朵像一塊透明的薄冰,撞擊著井壁,叮當有聲。
剩下的那隻耳朵,就瘋了似地長。村人說那是他把營養全部供給了這隻耳朵。耳朵又厚又長,厚比燒餅,長可比肩。劉大耳朵在村裏閑逛,肥墩墩的耳朵搖搖顫顫,就像西行的唐僧。
劉大耳朵一輩子沒娶上媳婦。不僅因為他長了一隻醜陋的耳朵,還因為他不務正業。
很少有人看過他下地。每天他在村子裏晃,或者去村邊的小河抓魚摸蝦。他躲藏在草叢中,等洗衣的婆娘們靠近了,猛地躥出來,丟過去一塊石頭。石頭擊起的水花打濕了婆娘們的衣服,她們就扯開嗓子罵,劉大耳朵你這個賤手!劉大耳朵不惱,嘿嘿笑著從她們身邊經過,一個猛子紮進河裏。一會兒,從水裏鑽出個隻長了一隻耳朵的腦袋,手裏掐一條半斤重的鯉魚。
劉大耳朵遊手好閑。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出息。
他的弟弟卻完全不同。弟弟肯幹,肯鑽研。他買了村裏第一台手扶拖拉機,他在山上栽了十畝果樹,他蓋了村裏惟一一棟小磚樓。有時他勸哥哥說,你也包十畝果園吧。劉大耳朵說有用?他說當然有用,我還不是從栽果樹開始的?劉大耳朵想了想,說,不幹。再想想,又說,就我這模樣,賺多少錢,都不會有女人看上我。弟弟就不高興了,他說你又沒賺過錢,怎麼知道女人看不上你?劉大耳朵撇撇嘴說,就算看上了,也是看上錢。不幹!
每一天,仍然在村子裏遊蕩。後來他逛煩了,就隔三岔五往鎮上跑,晚上醉熏熏回來。一開始村人納悶,劉大耳朵不幹活,哪來喝酒的錢?可是他們馬上就搞明白了。他們發現了劉大耳朵偷雞摸狗的勾當。
一開始,劉大耳朵並不偷什麼值錢的東西。村裏人放在院子裏的鋤鐮鍁钁,掛在院子裏的晾曬衣服,都是他下手的目標。那時偷這些東西很容易,院門沒插,他大搖大擺走進去,拿了就走。後來村人加強了防範,他的成功率就降低了很多。那時他的胃口也大了,竟然打起糧食、自行車甚至錢包的主意。他偷過幾次,都被村人當場抓獲。他被暴打過幾次,有一次,幾個村人把他扭送到鎮派出所,可是走到派出所門口,卻又放了他。鄉裏鄉村的,都想再給他一次機會。
從此劉大耳朵果然不偷了。沒事時,他往弟弟家裏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看就是一天。弟弟仍然勸他,勸他養雞勸他養牛勸他栽果樹。弟弟說,隻要你幹,我借你本錢。可他就是不幹。這樣弟弟就沒有了辦法。總不能拿刀子逼他,哥這一輩子算完啦!他是在娘麵前說下這句話的。那時劉大耳朵正捧著飯碗在院子裏吃飯。劉大耳朵一直和娘住在一起。
其實,這之前,盡管兄弟倆的性格截然不同,盡管弟弟常常數落自己的哥哥,可是兩個人總還沒有太大的矛盾。讓他們反目成仇的原因,是劉大耳朵突然偷了弟弟的彩電。
弟弟和婆娘下地去了,劉大耳朵一個人留在家裏看電視。中午他們回來,哥哥和電視都不見了。婆娘說是不是哥把電視抱去換酒喝了?弟弟說不會吧?直等到晚上,劉大耳朵才從鎮上搖搖晃晃地回來。弟弟問電視是不是被你拿走了?劉大耳朵說是被我借走了。弟弟問哪去了?劉大耳朵拍拍肚子,打一個酒嗝,說,在這裏呢。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他說這是剩下的錢,還夠喝上半個月。
那天弟弟動手打了劉大耳朵。他不是心痛自己的電視,他是心痛自己的哥哥。他想哥怎麼能這樣?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他怎麼能偷到自己的弟弟?
弟弟從此不讓哥哥再踏進他的家門。劉大耳朵隻好再一次對村裏人下手。村子幾乎被他偷個了遍。派出所他也進去過幾次,每次都是弟弟花錢,把他保出來。盡管弟弟不願意,可是他沒有辦法。這世上,劉大耳朵隻剩下弟弟和一位70多歲的老娘。
弟弟以劉大耳朵為恥。他不願意見到他,談起他。有時,他甚至對自己的親哥下了最惡毒的詛咒。
劉大耳朵繼續偷雞摸狗,一連好幾年。
那天劉大耳朵偷了兩隻雞,被發現,被追著打。追他的是三個兄弟,是村子裏的霸王。劉大耳朵倉惶逃躥,跑到了河邊。追兵越來越近,劉大耳朵慌亂之下,跳下了河。是冬天,河水雖未結冰,卻是冰涼刺骨。劉大耳朵在河裏撲騰了幾下,就沉了下去。三兄弟拿了扒勾撈,直撈到天亮,才把劉大耳朵從水裏撈出。屍體早已僵硬。
弟弟聽了哥哥的死訊,很傷心。可是很快他就有了一種輕鬆的感覺。不僅他,除了娘,村裏的所有人都有這樣一種感覺。
娘死前,把劉大耳朵的弟弟叫到麵前,她說,你不要恨你哥。
他說,我不恨。
娘說,你知道你哥的耳朵是怎麼沒的嗎?
他說,凍掉的。
娘說,不是。你們在井裏餓了兩天,馬上就要餓死了。我去救你們的時候,你哥抱著你,一隻耳朵已經沒有了。你在他懷裏,滿嘴是血。你們都昏了過去。
他愣住。他說難道是我啃掉了哥的耳朵?
娘說,不知道。反正我見到你們倆的時候,你滿嘴是血,你哥少了一隻耳朵。
他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說,這事沒人知道。你,你哥,村裏人,都不知道。也許不是你啃掉你哥的耳朵,也許就算你不啃他的耳朵,也餓不死。
娘的話前後矛盾,讓他聽不明白。可是他還是嘔吐起來。他吐了很久。他一邊吐一邊哭。他希望這不是真的。
收拾娘的遺物,他發現一個本子。本子是哥哥的,是他讀初中時寫下的日記。娘不識字,她對所有寫有字的紙片,都視若神明。他翻到其中一篇,有這樣一句話:
弟弟啃掉了我的耳朵,我的生命中,不再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