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9(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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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道工

他費了很大勁兒才找對了客戶的家。他敲敲門,迎出來一張漂亮迷人的女人的臉。隻看一眼,他便躲閃了目光。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出奇地好。他慌張地向腳上套著塑料袋。

您好。女人說,怎麼才來呢?女人微笑著,語氣中卻有些焦急和不滿。他覺得女人的聲音很好聽,帶一絲嬌嗔的味道。他很緊張,他說是呢。明顯答非所問。他想告訴女人他剛來這個小城三天,可是,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女人會對這些感興趣麼?

女人帶他去洗手間,她說水龍頭漏得厲害,關上和沒關一個樣。然後女人演示給他看,她打開總閥門,水猛地從水龍頭口噴出來,濺濕了他的褲子。女人抱歉地笑笑,他覺得女人笑起來更象瑾芳了。多長時間沒見過瑾芳了?三年多了吧。他開始給女人檢查水龍頭,他認為在女人的洗手間裏想他的戀人,不好。

這工作他幹了三年,很熟。三年來他不停在城市間遊走,卻總在修水龍頭和水管。其實連他都弄不清自己到底做過多少個家政公司。雖然他並不覺得這工作卑微,卻總是努力給自己製造著一種卑微的形象。他穿著破舊的衣服,蓄著雜亂的胡子,說生硬的普通話,目光總是躲躲閃閃。如果不是手中那個生鏽的管鉗,他認為自己和街頭的乞丐,沒什麼區別。

他認為這很好。這樣能給客戶帶來滿足感和優越感。他認為這是必須的。

他很快弄清了漏水的原因,那個老式水龍頭裏麵的皮墊老化了,有了裂紋。他在城市裏見過無數這樣的老式水龍頭,他想,這說明城裏人的生活也並不輕鬆。女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卻每隔二分鍾過來一次,問他,怎麼了?他說老化了。女人說能修好麼?他說當然。他不敢看女人的臉,卻總是忍不住看。他再一次想起瑾芳。他想瑾芳也嫁人了吧?他想瑾芳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嗎?他的目光柔軟,溫暖。眸中有風。

他挑了一個最好的皮墊,給水龍頭換上,再試,不漏水了。女人再一次進來,女人說好了麼?他說好了。女人說那謝謝你啊,掏出錢給他。女人的手纖細修長,白嫩得近乎透明。接錢的時候他很想偷偷碰觸一下女人的指尖。他的手向前伸去,卻除了錢,什麼也沒有碰到。女人的手縮得很快。十塊錢。硬梆梆的。像此時女人的臉。盡管那臉仍是笑著的。

女人說您慢走啊,給他讓出一條路來。他說嗯。走到門口,他突然說你家裏所有的水龍頭都是老式的嗎?女人說是,別的不漏。他說那也最好換換,這一個漏了,那些也應該快漏了。女人說不會吧?他說還是換換好。他看到女人的臉陰下來,忙加一句,不收錢的。女人說不是錢的事,怎麼好意思呢?他笑笑。他在女人的帶領下去了廚房。

女人仍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仍是每隔二分鍾過來一次。水龍頭生了很多鏽,他的工作遇上了麻煩。女人捂著鼻子說好了嗎?他說快了。女人似乎不耐煩起來,她看看鍾,正午了啊!他說馬上馬上,汗便流下來。女人開始從冰霜裏向外取東西,女人笑著說,那你在這兒吃完飯後再修,就能馬上修好了吧?女人笑著說,十塊錢。十塊錢。

一霎間他僵住了,身體像女人拿出的凍魚。這時他突然產生出一個卑鄙的念頭。他真的給這個水龍頭更換了皮墊,卻是他剛剛從洗手間裏缷下的那個。當然現在是不漏的,但他知道,用不了三天,這個水龍頭便會漏得一塌糊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個無恥的舉動,他覺得此時的他真是下賤到了極點。他說修好了,收拾東西走。他聽見女人在後麵說,吃完飯再走吧?聲音仍是甜美的。他沒有理她,他不想再多看女人一眼。他在門外取他腳上的塑料袋,他聽到女人急不可耐地打開了洗手間的排氣扇和廚房的抽油煙機。

的確是正午了。太陽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直走,不停地走。他很想哭。他真的哭了。開始隻是輕抹著眼淚,後來變成低低的嗚咽,再後來,就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

剛去那個城市的時候,時間緊,隨便租了一間平房。後來住習慣了,就懶得再搬。屋子裏很潮,又暗,門前一棵大香椿樹遮住了窗口的陽光。好在我很少在屋子裏閑呆,回來倒頭就睡,睡醒鎖門上班,住處的好壞,也就無所謂了。

那天醒得早,去牆角挪動一個花盆,竟發現那裏長出一棵香椿樹!地麵是紅磚鋪就,香椿樹從磚縫裏鑽出來,樹高已達膝蓋,葉片綠中帶紅,長得蓬蓬勃勃。我盯著那棵樹,感覺不可思議。很明顯,門口那棵香椿樹把根須伸到這間屋子的地下深層,然後從其中一個根須上,長出來這樣一棵幼苗。它肯定生長了很長時間,而我竟沒有發覺。

去院裏的水龍頭旁洗臉涮牙,遇上了房東。我告訴她,我住的那間屋子裏,長出了一棵香椿樹。房東有些抱歉地朝我笑笑,她說那屋子是有些潮,又背陰。這樣吧,以後每個月把你的房租減去二十塊。倒是我有些不安了。我說我絕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一件稀奇事而已。她說真的對不起……房租每月減二十塊,從下個月就開始,我決定了。

上班途中,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好笑。我隻是說了一件蹊蹺事,她竟以為我嫌房租太高。於是打個電話給女友,想把這樂子與她分享。想不到女友在那邊沉默了半天,竟抽泣起來。她說不喜歡那份工作的話,就回來吧。我說我沒有不喜歡這份工作,我隻是想告訴你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她說我知道你肯定生活得很苦,我知道你的工作肯定不順心,住的地方像牛棚,你快回來吧。女友嗚嗚地哭,讓我的心裏很不舒服。最後她竟肉麻地發誓,不管如何,我會永遠愛著你。

在辦公室我再一次想起屋子裏長樹這事,就告訴了我的主任。我說我把這件事說給我的房東和女友聽,你猜她們有怎樣的反應?主任看著我,尷尬地說,其實我也想每個月發些住房補貼給你,可是咱們公司有規定,隻有工作滿一年的職員才能享受這個待遇。我說我絕不是跟你要住房補貼,我隻是告訴你一件奇事。主任不理我,他說你等等啊,我去申請一下試試看。一小時後主任回來,拍拍我的肩說,破格通過了。從下個月起,你就可以去財務領八十塊錢的住房補貼了。

房租免掉二十,再加八十塊的住房補貼,我等於每個月多賺了一百塊錢。我想這真有意思,不過因為一棵樹,怎麼他們突然對我這麼友好?下班時經過一條街,街邊蹲滿了算卦的。我想不妨問問他們,屋子裏長出一棵樹,有沒有什麼說頭?

我隨便問了其中一人。那人一聽,眼睛就亮了。他說好兆頭啊!屋子裏長出樹,生活有了綠意,說明你的生活,從此將生機盎然!他的話倒是讓我很受用,於是給了他五塊錢。

走了一會兒,我又問了第二個。他一聽,頭馬上搖得跟風車似的。不是好兆頭!他說,你想,方方正正的屋子就是一個囗,樹即為木,囗裏加一木,不成“困”了?這說明你近期的生活,肯定將困難重重。聽他這麼一說,心裏很不舒服。給他五塊錢後,一個人站在街口發呆。

過了一會兒,我想被一棵樹折磨,真是不值得。於是打電話給一位朋友。我說今天晚上我沒什麼事,你來我這兒坐一會兒?他說好啊。我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早晨我起床後,竟發現屋角長出一棵香椿樹!長到小腿那麼高了……他說等等,長多高了?我說小腿那麼高了。他說好,一會兒,我找你喝酒。

我坐在床上等他,盯著那棵香椿樹。一會兒朋友來了,提了一瓶酒,握著兩枚雞蛋。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就是沒聊香椿樹;那天我們倆喝得很痛快,一瓶白酒被全部幹掉。我們的下酒菜是:香椿芽炒雞蛋。

後來我想,自打發現這棵樹後,他是我見到的惟一正常的人。

最初的緣由

雖然搬到新居,那個舊式的木殼掛鍾卻舍不得扔掉。掛鍾掛在客廳的牆上,走時準確,整點報時。這樣很好,無論在幹著什麼,掛鍾總會提醒他們時間正在流逝。當,當當,當當當,掛鍾聲音洪亮,忠心耿耿地為老劉一家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