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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病
那晚她的心情很糟。因為男友答應為她買的皮鞋,終於沒有兌現。那皮鞋需要一千多塊錢,擺在華聯商廈的櫥窗,她已經留意了很久。
男友是市立醫院的大夫,他們相戀了五年。近來他們遇上一些麻煩,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讓他們大吵一場。所以男友提起那雙皮鞋。他知道她喜歡。當然一雙皮鞋說明不了什麼,但這至少可以證明他在乎她。一千多塊錢,對他來說,不是小數目。
她不是那種愛慕虛榮的女人。那雙鞋,她隻是喜歡,並非非要不可。可是那晚,她仍然很傷心。
那晚男友告訴她,白天,一位病人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偷偷跑了。這等於從此賴掉一萬六千塊錢的醫療費。這一萬六千塊錢,需要他們骨科的所有醫生來賠。骨科共十六名醫生,正好一人一千塊,從工資裏直接扣除。
她不知道男友說的是不是真的。她很想親自去問問那個年輕的院長。可是她不敢去問。她怕他真的在騙她。她怕男友隻是為不買鞋尋一個借口。假如他在撒謊,那麼,她和他的愛情,也許果真走到了盡頭。
那雙皮鞋,仍然擺在華聯商廈的櫥窗。每一次經過,她都站在那裏,看一會兒。似乎那雙鞋正在嘲笑她,以及他們的愛情。
她聽過類似的故事。醫院的病人偷偷逃走,欠下永不用還的債。可是她想不到,這樣的事情,會在某一天,突然跟他扯上關係,跟她扯上關係,跟新皮鞋扯上關係,跟他們的愛情,扯上關係。
她的心情壞透了。
她在某個住宅小區,開著一個小超市。麵積很小,生意清淡。她的超市從沒有丟過東西。甚至,幾乎從來沒有陌生人,到她的超市買過東西。可是那些日子,她總是盯緊了每一位顧客。她也許相信男友的話吧?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是好人。他們會突然逃走。
一位農民工打扮的男人正在貨架前挑選。是陌生人。她在不遠處盯著他看,讓他渾身不自在。後來她去收銀台接電話,正聊著,他急匆匆往外走,神色怪異。她攔住他,她說你身上,藏了什麼東西嗎?他說沒有。她說沒有嗎?眼睛像一把刀子。他說什麼東西?她說我問你呢。他說沒有。她再一次盯住他幾秒鍾,然後衝他擺手。她說沒事了你走吧。
她認為自己,好像敏感得有些過份了。
電話是男友打來的。說要找她談談。她說還有談的必要嗎?那幾天,他們的愛情,正一步一步走向終點。當然不是因為那雙鞋。但無疑,那鞋,在他們之間堆滿炸藥的時候,起到了一根火柴的作用。
農民工模樣的人已經走遠。她盯著他的背影,衝著電話說,要不我們分手吧。男友說你剛才跟誰說話?她說一個顧客,我還以為他偷拿了東西要逃。男友笑了,他說你以為全世界都是賊?她說要不我們分手吧。男友說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男友說因為那雙鞋?她沒有回答。
其實她仍然對他們之間的愛情,抱著希望。她的話並不理直氣壯,甚至經不起一句最拙劣的情話的衝擊。
幾天後男友再一次給她打來電話,他說晚上我去找你,給你買那雙鞋。她說不是要扣掉一千塊嗎?男友說不用扣了,那個偷偷溜掉的病人,又回來了。
那一刻她才真的認為,他們之間徹底完了。因為男友的借口太過幼稚和卑劣。每當她的話威脅到他們之間的感情,那個病人就會適時地逃走和出現。現在他認為自己的男友是世界上最小氣的男人。當然,她指的不是那雙鞋,而是他的謊言。
晚上男友一遍遍敲她的門。她沒有去開。現在她終於逃離了他們的愛情。因為一雙鞋。因為男友為這雙鞋,編造的兩個謊言。
心 路
女人擋在麵前,盯著他的臉。他認為那是一種嘲弄的表情。盡管那嘲弄裏麵,也含著寬容。
他往外走。他走得很慢。陽光照著他發縫裏的點點鋁屑,閃閃發亮。
很小的鋁合金門窗廠,他是下料員。每天的工作,就是操一把電動圓鋸,把一大堆型材,切割成合適的角度和尺寸。這工作當然很無聊,薪水也很低。所以,他很痛苦。
其實他完全有機會擺脫目前窘迫並糟糕的生活。那個紮著寬領帶的酒店經理找過他兩次,說,聽說你會一手絕活?他說是。那經理說,能不能給我表演一下?他說好。於是他開始揉麵,在麵團的中間插一根擀麵杖,待揉好麵,拔出擀麵杖,扯住麵團的兩端,往兩邊拉。他想他會拉出細如發絲的空心麵,像在鄉下的家裏一樣。可是,他沒有成功。
經理問介紹他來的工友,他吹牛吧?工友說,不,他經常做給我們吃,那麵是空心的,細得像發絲一樣……經理說那好,你再試一次。如果真有這樣的絕活,來我的酒店,月薪至少三千,沒說的。於是再來,仍然不成功。他急了,急出一身汗。他說,怎麼回事啊?
那經理走了,他繼續呆在門窗廠。其實他知道空心麵沒有成功的原因。因為他害怕。他害怕那個城市。一年前他在那裏闖了禍,在一個街口,用啤酒瓶打翻一個百貨店的老板。當然錯不全部在他,他去買東西,那個百貨店老板找他的茬。他記得百貨店老板躺在地上,手裏抓著刀子,似將殺的豬般嚎叫。他說別讓我再遇到你,我會宰了你。於是他跑了。跑到另外一個城市,混進了門窗廠。想起這些事他就害怕,手就哆嗦。他知道那個百貨店老板會還這筆血債,他還知道那個酒店,就在百貨店旁邊。
後來那經理又找過他一次。其實他很想去。甚至他想,哪怕百貨店的老板給他一刀子,隻要不捅死他,他就賺了。可是當他手裏揉著麵團,人就膽怯了。他勸自己好好拉麵,一定要成功。可是不行,他再一次失敗。
他決定放棄。
那天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上大街。他拐進一個小區,稀裏糊塗鑽進一個小超市。他看到貨架上擺著一瓶酒,他拿起來聞,很香。這時他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喝酒了。超市裏除了他,隻有一位女人,正在收銀台那邊打著電話。於是他做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他把那瓶酒藏進口袋,大模大樣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後來他想,他這麼做,也許想試試自己的膽量。她攔住他,她說你身上,藏了什麼東西嗎?他說沒有。她說沒有嗎?眼睛像一把刀子。他說什麼東西?她說我問你呢。他說沒有。她再一次盯住他幾秒鍾,然後衝他擺手。她說沒事了你走吧。
那一刻他幾乎崩潰。他幾次想掏出藏在口袋裏的那一小瓶酒。他不再去管什麼空心拉麵,什麼酒店,什麼月薪三千,什麼百貨店老板的刀子,他隻想她能夠放過他。放過他,讓他做什麼都可以。可是當她真的放過他,他卻感到了無盡的悲哀和羞愧。因為,他從女人的臉上,看到了嘲弄的表情。
盡管那嘲弄裏麵,也含著寬容。
有些事情是不可回避的,既然做了;有些錯誤是不可原諒的,既然犯了。可是世上至少還有寬容。盡管這寬容,有時候,的確會讓一個人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他想。
他喝掉那瓶酒,然後乘車去那個城市。他找到那個酒店,做了一次空心麵,這一次,很成功。
他找到那個百貨店老板,他扒開衣服,他說,捅我一刀,兩清。那老板就笑了,他拍拍他的肩,他說,有種,兄弟!
他坐著汽車往回趕。他想等下了車,他就趕回那個超市,偷偷往貨架上放十塊錢。然後回到住處,為那個瘦弱的年輕人,做一碗空心麵。
答應過他的。當然要還。
我曾經是那條狗
去公園的路上,老吳給孫子小寶買了一隻烤雞腿。到了公園的健身場,老吳和幾個相識的老哥們一邊聊著天,一邊把腿伸到單杠上麵去壓。旁邊的小寶看了一會,覺得很沒意思,就一個人跑到一條石凳旁,看螞蟻搬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