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1(3 / 3)

她現在是一條胡同裏的大姐。我是在一次黑社會的街頭火並中偶遇她的。當然我隻是旁觀者。那時我正在書店裏翻一本《唐伯虎傳》,她從門口衝過去,率領著她的手下。她有很多驍勇善戰的手下。前朝的那位公子,現在是她的貼身保鏢。我想他們可真有緣。

我在她對麵坐下。她推給我一杯愛爾蘭風味的速溶咖啡。她的身後站著那位公子。那公子比明朝時候更加強壯和彪悍。我想我打不過他。

我當然要奉承她。前朝時我就是這樣將她搞到手的。那時我的開場白是“小姐好白”。在那時候,這是對姑娘們至高無上的讚美。但現在我不能這樣說。我知道“小姐”和“好白”在現代社會意味著什麼。但是我必須勾引她。所以我學著街頭痞子的模樣說,你丫真性感!

她於是高興了。她賞給我一把椅子,又賞給我一壺花雕。我們心情愉悅地對飲,幾乎忘記了身後的保鏢。

我想我喝多了。和前朝的戀人喝酒,我沒辦法不喝多。那天我說了很多話,可是她似乎對我並沒有什麼興趣。約會即將結束,我想我必須抓緊時間向她表白。我想我應該像前朝那樣文質彬彬地讚美她“小姐好白”。在前朝我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書生,我常常儒雅地讚美別人,那是一種極幸福的感覺。在今世我想重溫幸福——哪怕我不能把她勾引到手。

當然這很危險。我知道假如她發怒,她的保鏢公子會馬上將我撕成碎片。可是我想冒一次險。為了讚美我的情人,我寧願被撕成碎片。我認為這很值。

我說,小姐……

我看到她的頭頂上立刻升騰起憤怒的火焰。那火焰是淡黃色的,這說明她的憤怒指數還沒有達到最高值。——她現在還不至於殺掉我。

我繼續說,……好白。

那火焰於是變成了深紫色。這充分說明她的憤怒已經達到了極點。等待我的,隻有死路一條。

我沒有跟她提起過我們前朝的事。我想我說了也是白說。這時候談論這些事是大煞風景的。我也沒有逃跑。我知道我跑不掉。我順從地把腦袋割下來遞給她,她很愉快地接受。然後她的公子保鏢躥上前來,將我切成大小均勻的肉丁。他將肉丁盛進盤子,呈獻給她。我見她皺皺眉,說,猛男,你得加些蒜末,加點芥茉油,再兌上點米醋……

那書生狂笑著說,好咧我的美女。

盤子裏的我長歎不止。看來這世界真得不再需要任何形式的風雅與調情,哪怕是前世與我纏綿過多次的美麗姑娘。我想所有的詩人都會在某一天被集體處死,所有的讚美之辭都會被深埋地下並且連根爛掉,所有純潔迷人的姑娘都將成長為胡同大姐。我為一句讚美付出了生命,我無怨無悔。我把自己當成了英雄,可是別人肯定會罵我傻B。我想我應該永遠留在前朝,留在我最後一次出現過的明朝,那是我惟一的歸宿。

在明朝時,他們都喊我唐伯虎。

我一定得謝謝你

老王的老婆夜裏犯了急性闌尾炎,痛得滿床打滾,汗水幾乎飄起一張木床。老王搓著手嗷嗷怪叫,汗出得比他老婆還多。已是淩晨三點,街上連路燈都滅了。沒辦法,老王隻好敲開老孫家的門。

老孫和老王住對門,很好的一個人。從外麵看,兩家幾乎沒有什麼區別,同是紫紅色的防盜門,門上同貼著沒有撕下的喜慶春聯。可是進了室內,這差距就出來了。如果說老孫家是個富麗堂皇的星級賓館,那麼老王家充其量隻是個臨時的工棚。沒辦法,雖然同是一個廠的,老孫是現任廠長,而老王,早已下崗多年。

老孫穿著大花褲衩,聽老王含糊不清地向他求救。好半天才聽明白,原來老王想借他的手機給急救中心打電話。老孫說人都這樣了,還打什麼電話?快上我的車!於是兩人把老王老婆弄進老孫的轎車,送進了醫院。

幾天後,老王老婆就精神抖擻了。可是醫院的大夫講,如果晚送來一會兒,說不定就沒得救了。這讓老王兩口子很是後怕,覺得是老孫救了他們,所以一定謝謝救命恩人。還得好好謝。

老王攥了三百塊錢去超市。轉了一下午,買回兩瓶蜂蜜、兩瓶白酒和兩條香煙。回了家老王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低著頭抽悶煙。老王老婆說咋啦?老王說,這點東西,怎麼拿得出手?老王老婆說怎麼拿不出手?老王說,人家老孫什麼酒沒喝過,什麼煙沒抽過,還能瞧得上咱這點東西?這不是埋汰人家嘛!老王老婆說他還能挑理?多少是個心意嘛!老王說你放屁,人家可救了你一命呢。

晚上老王兩口子照例在被窩裏折騰,老王說這是窮人最省錢的娛樂,他的話得到老婆的讚同。完畢,老王喘著氣說,能給老孫撈兩條王八就好了。老王老婆說,能撈到嗎?老王說撈個屁。老家那條河,水都快幹了,哪還有王八?這時老王老婆的眼睛突然亮了,他說要不回老家的山上找點好山菜給老孫送去吧?那東西,稀罕。老王說行嗎?老王老婆說怎麼不行?多少錢也買不來的。老孫大魚大肉吃膩了,還不把山菜當好東西?

第二天老王兩口子就回了鄉下。老王帶著他的鱉叉,幻想著能在那條快幹涸的河裏碰上一隻友好的王八,可是找了一天,別說王八,連條小魚都沒找見。那天老王老婆一直在河邊的小土山上找山菜。山菜也不多,她隻摘了些叫“山母楂”的山菜嫩芽。這玩藝兒能涼拌了吃,也能包成包子,大酒店裏常見,也算高檔山菜了。前幾年這山上還很多,可是今天她找了一天,隻摘到兩小把,還被荊棘把臉劃出一道道的血痕。老王老婆說明天還來嗎?老王說別來了,來了也摘不到了。

回了家,老王老婆把山菜洗幹淨,找來麵盆,開始和麵。老王說幹嘛?老王老婆說包成包子給老孫送去吧,那兩口子,不知道會不會包呢!老王說那也好。包子出鍋了,共七個,一個個圓圓鼓鼓,折子均勻,晶瑩剔透,裏麵除了山菜,還包著老王家幾乎所有能夠找出來的好東西。老王兒子伸手去抓,被老王拍回了手。這是給你孫伯的,老王說,下次再包給你吃。

老王和老王老婆在老孫家坐了一個小時,說了一小時的話。都是千謝萬謝的,沒有任何新意。要走了,老王把竹籃裏的包子拿出來,對老孫說,也沒什麼東西,包了幾個“山母楂”包子,純綠色無汙染的,你嚐嚐。老孫忙擺手,這怎麼好意思?你們留著吃吧。老孫說,我們再包嘛,這東西好,純綠色無汙染的,大酒店裏賣的瘋貴。老孫說我知道我知道……不就幫了個小忙嗎?你們還是帶回去吧!老王說怎麼瞧不上眼嗎?老王老婆緊張地在後麵偷偷捅了他一把。老孫說這是說哪裏話,鄰裏鄰居一點小忙嘛……要不我留兩個,剩下的你帶回去。老王說你一定得全留著,你和嫂子都愛吃這口吧?老孫說那是愛吃,這好東西哪兒去弄啊!可是……老王說別可是了,不留下你就見外了……我一定得謝謝你。

老王兩口子告辭時,看到老孫家的京巴小狗正在旁邊極不情願地啃一塊豬肝。老王心想,這山菜包子,算是送對了。

回了家,老王抽了根煙,拿起從超市買回的煙酒蜂蜜往外走。老婆說還要去送?老王說不,我想賣給門口的小商店。咱可消費不起這樣的東西。

好說歹說,小商店的老板總算把東西買下。不過他把價錢壓得很低,三百塊錢的東西,轉眼變成一百五。

老王揣著一百五十塊錢,往回走。經過小區垃圾筒的時候,忽然被什麼東西晃了一下眼。他轉回去,便看見那個垃圾筒裏,正躺著幾個圓鼓鼓白嫩嫩折子齊整的小包子。有幾個摔碎了,露出翠綠的山母楂餡兒。老王數了數,正好七個。

老王的淚,便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