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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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 事

娘趕集去了,她把大慶關在家中。大慶也想去趕集,可是娘不讓。娘說小孩子趕什麼集?三跑兩顛的,早晨吃那點飯不全都顛沒了?娘說你在炕上別亂動,盡量少鑽茅坑,實在憋受不了再去,這樣最省糧食,糧食多金貴啊。娘說你在家裏等著,如果供銷社有賣冰棍的,就給你買一根。娘說你爹晌午要回,看好鍋裏的菜團,你爹回來要吃。娘說都記住了嗎?大慶說都記住啦!娘你千萬別忘買冰棍。大慶看娘用缺了齒的木梳蘸著豆油,把頭發梳得又光又亮。那木梳上積滿黑色的灰垢,放到鼻下聞,又酸又臭。

娘捏著五分錢,從集東轉到集西,從集西再轉回來,再從集東轉到集西,手裏還是五分錢。娘把五分錢捏到滾燙,燙得她幾乎捏不住了。娘把錢換到另一隻手,手指肚上,就留下一個清晰的印痕。那印痕中間寫著五分,周圍有飽滿的麥穗環繞。娘看看麥穗,咽一口唾沫,歎一口氣。

大慶兩手托腮,坐在窗前想爹。爹被大隊派去修水庫,娘說他晌午能回。大慶覺得爹越長越像爺。爹的胡子都長出來了,爹的皺紋似乎比爺的還深。這時柴門嘎吱一聲,大慶伸長脖子,卻沒有看到盼望中的爹。來人叫橫財,大慶叫他叔。

橫財縮著脖子,蹭到炕上。他討好地摸摸大慶的頭,他的手上全是血口。大慶說娘去趕集了。橫財說知道,我給你捉了螞蚱。他把螞蚱放到炕沿,輕輕彈一下螞蚱的屁股。螞蚱受到驚嚇,拚命往前蹦。可是它的兩條後腿早被橫財掐斷,所以它隻能悲壯地做一下蹦跳的姿勢。大慶看看螞蚱,沒去動它。他說娘趕集回來,會給我捎一根冰棍呢。橫財說這我也知道。大慶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橫財說我還知道你家鍋裏肯定有菜團子。

大慶嚇了一跳。他說那是娘留給爹的,爹去修水庫,晌午回。橫財說我不吃,我去聞聞。大慶說聞也不行,會把香味聞跑的。橫財說你看這螞蚱多好。大慶說你給我螞蚱也沒用,我不會讓你聞。橫財說那我看一眼行嗎?大慶說,不行。橫財嘿嘿笑,從懷裏掏出一隻木頭手槍,慷慨地遞給大慶。他說你不是早想要嗎?專門給你刻的。大慶說你要看菜團才給我手槍的話,我就不要;你不看菜團也給我手槍的話,我就要。橫財說拿著吧。我不看了。

大慶緊攥手槍,愛不釋手。他把手槍瞄準橫財的腦袋,嘴裏發出一連串嘭嘭的聲音。橫財再摸摸大慶的頭,可憐巴巴地說,我都兩天沒吃飯了。

大慶說你十天沒吃飯也不關我的事。娘讓我看家,我就得看好。

橫財倚著炕沿一團亂蓬蓬的舊棉絮,無精打采地看玩得起勁的大慶。他看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就慢慢下了炕,說,我走了大慶。大慶說走吧。想了想,又說,就讓你看看吧。隻準看一眼。

橫財掀開鍋蓋,人就哭了。他盯著兩個乒乓球大小的黑色菜團,渾身開始了顫抖。大慶在炕上喊,你聞完了嗎?橫財不出聲,慢慢抓起一個菜團,慢慢湊近鼻子。大慶說你快點聞,聞完快點蓋上鍋蓋。橫財說,好。卻突然張開嘴,一個菜團就不見了。

大慶是撲過來的。他撲過來抓橫財的手,撓橫財的臉,用木槍瘋狂地擊打橫財的下巴。他說吐出來吐出來快吐出來。橫財當然不會吐出來,他又抓起另一個菜團往嘴裏塞。他的牙齒相撞,發出很響的喀喀聲。鼻涕眼淚糊滿橫財一臉,他把它們全部抹進嘴裏。

大慶在橫財身上打著無奈的秋千。他的鼻涕眼淚流得比橫財還多。他說娘回來要打我的!他說你說過隻看一眼的,怎麼說話不算數?他說你吃了爹的菜團,爹回來會殺掉你的。大慶說娘啊快回來啊橫財叔把爹的菜團子都吃了啊!

橫財一直站著不動。後來他衝大慶笑,笑紋裏亮晶晶一片。他說開始我隻想看看……後來我隻想聞聞……再後來我就忍不住了……你不用怕,這事不關你……我和你一起等你娘,等你爹……我會好好跟他們說……大慶你別再哭了……大慶,別用槍戳我的臉……

可是他還是逃走了。他跟大慶說要去茅坑,偷偷溜掉了。他走得很快,低著頭,抹著臉上的血,表情尷尬並且痛苦。

娘沒有帶回傳說中的冰棍。娘說路太遠,帶回來也會全部化掉。娘說完話就去掀鍋蓋。娘掀開鍋蓋的一刹那驚恐地叫了一聲,那聲音深深烙進大慶的記憶。後來她操起一根棍子,把打大慶往死裏打。大慶說是橫財叔吃了!娘一邊打他一邊說,不是讓你看好嗎?大慶說我擋不住他,他吃起菜團像一條瘋狗!娘說那我就打死你這個沒用的!大慶說他吃就吃了他是我親叔啊!娘又一棍掄過去,大叫,他是你親爹也不行!棍子打斷了,清脆的斷裂聲把娘嚇了一跳。娘抱起大慶,號嚎大哭。

大慶從此落下病根。看到螞蚱,就渾身發抖。

多年後大慶進城,在一個工廠幹鉗工,每到周末,橫財都要請他吃飯。那時橫財已是一家五金商場的經理,他開著轎車,接上大慶,直奔酒店,好酒好菜點一桌子。他不吃,坐在一旁眯著眼抽煙。

他說那兩個菜團子真香啊!那樣的年頭,村裏隻有你和你娘,是兩個好人。

大慶回老家,把他的話告訴娘。娘癟著嘴說,那是我不在家,那是你不懂事。好人?如果我正好在家,如果你懂些事,咱們還是好人?

大慶想,也對。他是個好人,隻因為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我是警察

在胡同裏,他遇到兩個搶匪。

是一條很僻靜的胡同。深夜,他騎著自行車往家趕,突然聽到有人高呼救命。他尋著聲音拐進胡同,看見兩個男人正在搶一個女孩的背包。女孩一邊護著包,一邊和其中一個男人撕打。那男人握著拳頭,不停擊打女孩的頭部。女孩被擊倒,卻仍然死死抓著她的背包。那男人於是急了,他從身後抽出一把長長的砍刀。

他大吼一聲,住手!就衝了上去。

兩個男人同時愣了愣。然後他們放開女孩,向他撲來。他朝他們大喊,住手,我是警察!刀子就劈過來。他閃過,再喊,我是警察!刀子再一次劈過來。一個男人瘋狂地喊,我今天砍的就是警察!

他和他們打在一起。可是他很快體力不支,動作慢了下來。兩個男人把他打倒在地,一刀一刀地剁下去。他感覺胳膊上挨了一刀,又一刀;肚子上挨了一刀,又一刀……

趁著這個機會,女孩跑上大街。她大聲向路人求救,並迅速撥打了110。兩個搶匪害怕了,扔下倒在血泊中的他,倉惶逃離。他喊,給我站住!爬起來,追了兩步,然後一頭栽倒……

兩天後他在醫院裏醒過來。周圍的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昏迷了整整48個小時。幾乎,連醫生都絕望了。

他渾身都是深深的刀口。他的呼吸困難,思維模糊。他努力回憶著兩天前的那個夜晚,現在連他自己都相信,能活過來,真的是一個奇跡。

在床頭,他看到了自己的女人。

女人守了他兩天兩夜,眼睛通紅。此時,她正在嚶嚶地哭。

他艱難地笑一笑。他說你哭什麼呢?我這不是活過來了?

女人說你怎麼這樣傻?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我怎麼活?

他說可是我沒有辦法。當時的情況,那麼急。

女人說你怎麼沒有辦法?你可以選擇報警,可以選擇呼喊路人。你赤手空拳地衝上去,那不是拚命,那是送死。不是反對你見義勇為,可是你這身體……你都六十多歲的人了。

男人說可是我必須衝上去。因為我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