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2(3 / 3)

男人盯著女人。那是一張他朝思暮想的臉龐。他盯著女人的唇。女人的唇如花蕾般迷人。男人急不可耐地把嘴湊上去,他聞到溫熱微甜的氣息,他感到嘴唇被烙鐵灼傷……

女人輕輕哼了一聲。男人溫柔且強烈的動作讓她醒來。她驚恐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臉。她緊張地說,你走開。

男人說,不。

女人說,走開,要不我喊人了!

男人說,不。

女人說,我真喊人了!

男人慌忙用嘴去堵。

女人和男人撕打起來。她用手推著男人的身子,可是男人的身子離她越來越近,身上的衣服也越來越少。女人哭了,她說,不要啊,不要!你走開,走開!

男人並不理睬她的話。

女人的動作終於綿下來。她的手仍然推著男人,可是已沒有了力氣和信心。她說,你走開,快走開。卻把指甲榫進男人的後背。女人的喘息漸漸加重。她的喉嚨發出風箱般的聲音。女人說,天啊,天啊。她把自己,一點一點地打開……

門被踹開。有人撲進來。四個人。全穿著製服。其實這時,女人仍然穿戴整齊。

他們被帶進了工廠保衛科。很多人圍著他們。

怒問,怎麼回事?

男人看看他們,再看看女人。男人說,嘿嘿。

怒問,把你們帶進派出所,還是按廠部規章辦?

男人說,廠部規章,廠部規章。

怒問,知道怎麼處理你們嗎?

男人說,我們是頭一次……

怒吼,難道你們還想來第二次?

男人說,不是不是,我們……

怒吼,你們什麼?你們會被開除!

男人說,開通一下,嘿嘿。我們……

怒吼,你們什麼?你們不但會被開除,還會被扣掉三個月的工資!

女人說,求你們不要……我是願意的。

怒吼,你願意就行?你願意廠子規章就得為你改?你說了算?去財務領你們剩下的錢吧!領完了走人!

男人說,能不能……

怒吼,你們還羅嗦什麼?快走!

女人的身體,一直在無助地抖。她正感冒。頭疼,咳嗽,發冷,低燒,嗓子像著了火。

他們走向汽車站,腳步疲憊和匆忙。男人扛著鋪蓋,女人提著兩個癟癟的帆布包。

女人說,都怪你……

那淚就淌下來。

男人歎一口氣。男人說,回家吧!……高梁要收了,娃要開學了……我們回家吧,孩他娘。

太陽裙

乳白色的太陽裙,陽光下亮得刺眼。是父親為她買的,父親是村裏小學的語文老師。她興奮地穿上,跑到院子,將自己旋轉。太陽裙像葵花般綻放,笑聲飄灑小院。那是村裏惟一一件太陽裙,或許也是鎮上惟一一件太陽裙。她沒有穿出去。她在等待六一,或者校慶,或者國慶。在一個重要的日子裏,她的太陽裙會讓人們驚羨。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一朵漂亮的太陽裙。

每天放學,她都要套上太陽裙,在小院裏舞蹈。父親和母親是她的觀眾,他們為她鼓掌和叫好。然後,她把太陽裙脫下,摘下每一粒細小的塵埃,小心冀冀地疊好和放好。她常常做夢,夢中的太陽裙飄啊飄啊,飄到天上,幻成簇簇白雲。她醒了,笑了,停不下來了。她盼六一。最好明天就是。最好現在就是。

她穿著打了補丁的褂子和褲子,往返在村中的土路。可是不久她就會換上美麗的太陽裙。她的太陽裙,會讓破敗的山村一片光鮮。

她在土路上行走,她看到牆上突然多出很多標語。字寫得很大,黑體,紅色,像憤怒的拳頭,像淋漓的鮮血。她隻認識兩個字,打倒……。打倒什麼呢?為什麼要打倒?憑什麼要打倒?她不知道。那兩個字寫得殺氣騰騰,讓她驚恐萬分。她氣喘籲籲地跑回家,她看到母親黑色的臉。

母親的手裏,拿著她的太陽裙。

母親說,你爸終於出事了。

她問,我爸出什麼事了?

母親說,這裙子不能穿了。

她問,為什麼不能穿了?

母親說,你爸終於出事了。這裙子不能穿了。

她問,我爸出事了和裙子有什麼關係?

突然母親表情猙獰。她不知道那一刻,麵前的女人,到底還是不是她的母親。母親從旁邊抓起一把剪刀,瘋狂地剪著她的太陽裙。母親一邊剪一邊笑,一邊笑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剪。母親的剪刀就像魔鬼的利齒,將她的太陽裙撕咬得遍體鱗傷。後來母親的哭和笑混成一體,變成瘋狂且絕望的嘶嚎,而她的嘶嚎,遠甚過母親。她衝上前去,試圖從母親手裏奪過太陽裙。她感到指尖飛快地涼了一下。低了頭,一小截手指在地上無限悲涼地跳躍。

那以後,她常常做夢。她夢見她的太陽裙飄落地麵,成了一簇簇鬆散的蘆花,隨風飄逝。她恨過父親也恨過母親。她恨父親為什麼會被打倒,她恨母親為什麼要剪爛她的太陽裙。她穿著打了補丁的長褲在村路上行走,那裏煙塵滾滾,那是紅色的海洋。有一塊補丁是乳白色的。她知道,那是殘缺的太陽裙。

有關太陽裙的噩夢和她不停糾纏。後來,即使去了城市,即使滿街都是長裙短裙太陽裙一步裙魚尾裙,她也沒有任何一條屬於自己的裙子。她總是想起含冤而去的父親和突然瘋掉的母親。夏天裏她穿著一本正經的長褲穿行在城市的柏油路,穿行在自己的青春歲月和太陽的影子裏。她的粉刺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細密的魚尾紋。她的頭發不再有光澤,她需要在美發店裏還原它們的顏色。她站在落地窗前看大街上的風景,她突然哭了。那天她終於下決心為自己買一條太陽裙。這個想法在她的腦子裏藏了近四十年,現在,她終於不能忍受。她對丈夫說,我想買一條太陽裙。我老了。我要穿一次白色的太陽裙。丈夫盯著她看。丈夫弄不懂她為什麼要買一條小女孩才穿的太陽裙。丈夫認為臃腫的她穿上白色的太陽裙,將變得非常可笑。無疑,她的想法近似瘋狂。

她跑遍整個城市,終於尋到一條乳白色的太陽裙。她把太陽裙夾在腋下,賊一般逃回了家。她緊閉門窗。她旋轉著身子。她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像一朵葵花般綻開。一位美麗的女人。一朵漂亮的太陽裙。

晚上她穿著太陽裙走出家門。她拐進一條胡同,低著頭,走得很快。她隻想在胡同裏走一走,沒有任何目的。她抬起頭,發出一聲驚恐瘮人的尖叫。她戰戰兢兢地跑回家,縮在沙發上瑟瑟發抖。丈夫說你怎麼了。她說,打倒……

打倒?丈夫愣住,什麼打倒?他上了街,拐進那條昏暗的胡同。他看到牆壁上落著幾個紅色油漆塗成的大字。他把臉湊過去看,笑了。那是某些孩子的遊戲,打倒張三,打倒李四,打倒趙小明,打倒孫小華,等等。似乎這些字在這麵牆上存留已久,手抹上去,油漆紛紛脫落。

他推開門。他看到一張驚恐萬分的臉。她穿著厚厚的睡衣,手裏提著那件太陽裙。他說,是有打倒,不過……。他看到她的臉扭曲起來,身體顫粟不安。他說,不過,隻是遊戲……。他看到她突然從身邊操起一把剪刀,瘋狂地剪著無辜的太陽裙。他看到太陽裙轉眼間變得傷痕累累,千瘡百孔。他衝過去,他說你瘋了嗎?他試圖從她手裏奪過太陽裙。他感到指尖飛快地涼了一下,一小截手指,翻一個跟頭,從太陽裙,蹦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