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3(3 / 3)

日子挺滋潤嘛小夥子。劉科長收回腦袋,繼續收拾他的象棋,你怕熱嗎?你別怕熱,越熱越好,毛孔充分張開,才能排淨體內垃圾。不熱這垃圾怎麼肯老老實實鑽出來?前幾天我去夜巴黎,帶了支溫度計,知道裏麵多少度嗎?69度!你拿個炒勺去,中午能直接炒菜……

劉科長你天天洗桑拿?我小心冀冀地問。

天天?我還過不過日子了?劉科長說,一周一次吧。有時兩次。工資有三分之一花在洗澡上了。那也得洗!人活著圖個什麼?還不就是自在?!還不就是健康?!還不就是享受時尚?!

你隻去夜巴黎洗?我仰視了。

廢話!別的地方那叫桑拿嗎?洗了好幾年了,沒換過地兒……昨天還洗過呢……習慣了……老板娘還跟我擠眉弄眼,說那裏新來了幾個姑娘……不過我對姑娘沒興趣,沒那譜兒擺……咱隻洗澡。再說洗澡這事,也不能亂來,有講究的。洗澡文化,知道嗎?

知道一些。我答,一邊納悶自己的臉皮竟然如此之厚。

劉科長拍拍我的肩,知音嘛。洗澡文化,桑拿文化,一般人哪理解得了?今天是沒時間聊了,以後跟你好好聊聊。看不出你小周你還挺上檔次的嘛。

拍拍屁股,走了。

那天晚上我想我一定要在明天抽個時間去洗桑拿。洗了桑拿,我今天就沒有騙他,隻不過把洗桑拿這事提前說了而已;洗了桑拿,我的腦袋上就不再有劉科長討厭的味兒,就能跟劉科長大談洗澡文化;洗了桑拿,我就是有檔次有文化的人了吧?

決定了,洗桑拿。去夜巴黎。一定去。

星期天起個大早,懷揣了三百塊錢,去夜巴黎洗桑拿。一般情況下我是騎自行車上街的,但今天我搭了個出租,我想騎自行車去消費188元的桑拿好像不大協調吧?我還揣著保存半年沒舍得抽的半盒大熊貓,那裏麵還有十二根煙,我記得清楚。我想這應該可以堅持到我洗完桑拿了。我想假如老板娘給我介紹姑娘,我是不會理睬的。錢不夠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洗澡文化裏,這一條是糟粕。劉科長說過的。

我早早下了車,這樣可以給我省下兩塊錢。我記得清楚,夜巴黎就是在這條街上的,閉著眼我也不會走錯。可是這次,盡管我死死盯緊了街旁的建築,盡管我已經把那街走到了頭,也沒有看見夜巴黎的影子。我開始往回走,從街尾又走到街頭,仍然沒有夜巴黎。我有些急了,出了一身的粘汗。夜巴黎哪去了呢?劉科長昨天不是還洗過嗎?

我向坐在街邊喝茶的一位微胖的中年人打聽,老哥,夜巴黎是在這一帶嗎?

中年人說,哪個夜巴黎?

我說,就是那個桑拿城啊!

中年人恍然大悟,哦,夜巴黎!他指了指身後的晨倫敦大酒店,這不就是嗎?那個夜巴黎早拆掉了,現在改歌舞廳了。你要洗桑拿?

我驚,忙說,我隻是問問。拆了多長時間了?

一年多了吧!中年人繼續喝茶,那個桑拿城不景氣,遠不如現在這個歌舞廳。再說現在誰不跳舞啊?跳舞是文化嘛!桑拿?傻B才來洗桑拿!

石頭·跟頭

想不到,孫良竟會提出這種要求。

晚上孫良請我吃飯,在海天酒樓。孫良說,周局,幹杯!自己就先幹了。我說以後別叫周局了,一個月後我就退了。孫良說那是一個月後的事,現在你還是周局。我想想,也是。便仰了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孫良跟了我八年,人很老實,工作也出色。可直到現在,他還是一位普通的辦事員。機關裏的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工作成績並不能夠換來什麼,甚至代表什麼。

孫良又給我倒上一杯酒,問,新來的是誰?我說黃局吧?孫良又給我夾一塊糖醋排骨,那副局呢?我說這不清楚,應該從你們中間提拔一位吧?孫良又給我的茶杯裏續上些水,那你說會是誰呢?我說這不清楚。不但我不清楚,可能連上邊都不清楚。還沒定吧?!

孫良說那就好。我說什麼好?孫良說沒定好,說明我還有希望。我說肯定有希望,你工作這麼出色,在局裏時間也長。孫良說你真這麼看?我急忙說幹杯幹杯吃菜吃菜。我當然不這麼看,依我的看法,就算再換十任局長,副局長也輪不到孫良。

孫良喝得有些多,眼睛通紅。他說其實,你可以替我美言幾句。我說美言談不上,就算實事求是地說,你也很有希望……摸獎都該中了。孫良說周局我求你一件事。我說別說求……什麼事?孫良說其實也沒什麼事……開會的時候,提提我。我說這還用你說?我盡最大的努力就是……不過我的話沒什麼用,充其量起一個參考,結果還得上麵定。孫良說有你這句話我就很感激了周局。來,幹杯。

又喝掉半斤酒,孫良的舌頭便大了。他說我算看明白了,當牛做馬沒用,關鍵得靠提拔。提拔!有人提拔,就能躍起三尺高!沒人提拔,躍得再高,也得被別人一巴掌搧下來!我說別這麼說小孫,我不一樣沒人提拔?孫良說周局你不一樣,你那是什麼時代?現在是什麼時代?時代和時代能一樣?肯定不一樣!有人提拔,就能躍起三丈高……我言不由衷地說還得靠工作還得靠工作……幹杯吧小孫。

孫良鑽到桌子底下。我以為他喝多了。想不到他在下麵搗鼓一陣,竟端出一塊石頭。說,周局,跟了你這麼多年,也沒什麼送你的,這石頭,送給你。我盯著那石頭,眼珠子就直了。活到這麼大,不賭不抽不貪不嫖,惟獨愛玩石頭。家裏收藏的各種石頭,少說也有八百多塊。有些是自己從山上撿的,不值一分錢;有些是從外地買的,最貴的一塊值兩萬多;有些是和石友們交換的,擺了滿滿一屋子。這裏麵,惟獨沒有別人送的。沒辦法,坐著這個位子,就得小心些,哪怕是一塊石頭,哪怕它再不值錢。

怪不得這孫良來的時候,手裏提著個旅行包,鬼鬼祟祟。

我把石頭摸了兩遍,說,小孫啊,你的意思我懂,我會在會上提你的。但這石頭我不能要。孫良說周局你誤會了,這石頭與那事無關。我說我懂。我清白了這麼多年,別讓我晚節不保。孫良說你今天不收這石頭,就是看不起我。我說小孫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孫良說難道我要等你退了,再送到你家去?我說小孫你這不是逼我犯錯誤嗎?孫良說這怎麼能算犯錯誤呢?不過一塊石頭。我說別以為我不懂,這塊石頭少說也值五六萬!孫良說,值一千萬,它也是塊石頭。你今天,一定要收下。

孫良把那石頭重新裝進旅行包,接著喝酒。各人又喝了半斤,孫良的臉,就變成四個,在我麵前晃啊晃的。後來孫良竟然哭了,當著我的麵,哭得像個孩子。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隻聽見一個字:躍……躍……躍!我想安慰他,可那嘴像是別人的,說話含糊不清。後來連我也替孫良難受起來,輕輕抹淚。

吃完飯,搖搖晃晃走出酒樓。天已經很晚了,也很冷。孫良清醒了一些,問我,周局,能行嗎?我不知道他問的“能行嗎”指什麼,答,能行。孫良就鬆開我,助跑幾步,噌,躍過一條溝。

想起來了。酒店前的公路正在施工,挖開一條小溝。我們要鑽進對麵停車場的汽車,隻能先躍過這條溝。現在孫良站在溝對麵等我,問,周局,能行嗎?

當然能行。我來的時候,都沒用助跑。別說一條溝,兩條溝我都能躍過去。我助跑幾步,然後騰空而起……

我跌進溝裏。好像有石頭劃破我的臉。好像我的骨頭被摔得粉碎。

我在溝底慘叫。奇怪,身輕如燕的我,怎會掉進一條臨時挖就的小溝?

想起來了。原來,我的手裏,提著一個大旅行包,那裏麵,裝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