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4(3 / 3)

乘務員說,當然。

女人說不會吧?他今年才十歲。

乘務員隻好跟她解釋。她說我們不管年齡,隻管身高。他身高肯定超過了一米二。超過一米二,都得買票。

女人說可是我以前從來沒有給他買過票啊!你這不是私人的客車嗎?

乘務員說是私人的客車。不過這跟買不買票沒有關係。別的車不收你的錢,那是他們的事。我的車一定得收……製度就是這樣規定的。

女人一把抱起男孩。她把男孩放到自己腿上,說,這樣行了吧?我一路上都會這樣抱著他。

乘務員說就算您把他揣進口袋,也得給他買票。我不是為難您,這是製度。隻要身高超過一米二,都得買票。

女人說不買不行?

乘務員說肯定不行。

女人說那好,我現在要下車。

乘務員說如果您堅持要下車,您就下車;如果您和您的兒子不想下車,就得買票。兩張票,十塊錢。

女人終於沒有了辦法。她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丟給乘務員。她小聲說,去買藥吃吧!

乘務員沒有聽清她的話。她接過錢,轉身往前擠去。

女人呆呆地愣了幾秒鍾。她怒不可遏,滿臉通紅。突然她轉過身,衝身邊的老人大聲喊,站起來!

老人嚇了一跳,騰地站起。幾乎同時,女人把膝蓋上的男孩,狠狠地摁到老人空出來的座位上。

老人哆嗦著,不敢說話。他的手心裏,緊攥著一張五元鈔票。

牡 丹

從前有位書生,喜歡夜讀,喜歡喝酒,更喜歡夜讀時喝酒。書生有一棵牡丹,生得亭亭玉立,很得書生喜愛。這樣書生在喝酒時,總是省下一滴,留給牡丹。日久天長,這牡丹得了人氣,化成仙,夜夜幻為傾國傾城的佳人,陪書生喝酒讀書下棋吟詩。至於後來書生有沒有中舉,他們有沒有結成夫妻,我就不清楚了。——讓我感興趣的,隻是故事的前半部分。

這故事很讓我興奮。因為我也有一棵牡丹。還因為我也是一位書生。確切說我是一位作家。再確切說我是一位不得誌的三流作家。對我來說,能有一俏佳人兒夜夜陪伴喝酒聊天,幾乎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

牡丹是於丹送來的。於丹就是一位美人。於丹鳳眼櫻唇,皮膚像錦緞般光滑,氣味似牡丹般芬芳。她把牡丹連同花盆送給我,然後給我講了那個故事。牡丹瘦瘦小小,放在我朝陽的窗台。我說明天我就去買瓶茅台澆澆它。於丹說你敢?她的鳳眼瞪起來如一泓秋水,令我癡迷。

於丹常給我講她圈子裏的事。她說她的朋友阿甲今年賺了八萬,阿乙賺了十八萬,阿丙賺了二十八萬。我說瞎子阿丙?她說是民營企業家阿丙。那時我正在澆灌我的牡丹。卻不是用酒,我還不至於弱智到如此地步。我用加了營養液的水。我盼望這棵牡丹能夠早日鼓出嬌豔且富貴的花苞。

我的牡丹雖然不能幻為佳人,可是夜裏卻常有佳人伴我。是於丹。於丹陪我喝酒讀書下棋吟詩,令我無比歡悅。有時天很晚了,我說別走了,住下吧。於丹就住下。我們做了你能猜到和猜不到的所有事情。這時我常常出現幻覺,覺得牡丹就是於丹,於丹就是牡丹。我看著於丹近在咫尺的粉臉,說,牡丹。於丹說,我是於丹。我仍然說,牡丹。於丹說,我是於丹!我繼續執迷不悟地說,牡丹。於丹就伸出她長長的手指,掐我的臉。很痛。痛得讓我舒服。

在沒有幻覺出現的時候,我把於丹定位為添香的紅袖。可是我讀書寫字都不點燭,所以,事實是,於丹從來不曾為我添香,充其量,她隻會用她學過有關微機的粗淺知識,優化我電腦的windows係統。

一年過去了。我開始變胖,牡丹也開始變胖。我給牡丹更換了更大的花盆,卻沒有能力給自己更換更大的房子。於丹說,明年,牡丹也許就開花了。然後她再一次給我講她圈子裏的事。她說今年阿甲賺了五十萬,阿乙賺了六十萬,阿丙賺了八十萬。我說怎麼阿丙總比別人賺得多?她說當然,阿丙是最有才華的一個。

我沒有見過阿丙。我想阿丙肯定長得又矮又胖,打著鬆鬆垮垮的領帶,戴著愚蠢粗俗的戒指。我不想見任何人,我隻想寫我的長篇小說。於丹問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我說寫了五千字。於丹說去年這時候呢?我說也是五千字。於丹說前年呢?我說五千六百字。於丹說怎麼越寫字越少呢?我說有一個自然段寫得不好,被我刪了。於丹撇撇嘴。她說你的小說到底什麼時候能寫完?我說明年吧。明年,也許就差不多了。於丹問能賺多少錢?我說兩萬吧,也許兩萬兩千。於丹就蹦起來,吻我的臉。我的幻覺接踵而至。我看著於丹的臉,一本正經地叫她,我的牡丹。

每天我坐在電腦前緊鎖眉頭,窗台上的牡丹也陪我苦思冥想,我們相依為命,苦不堪言。所以我慶幸它是一盆普通的牡丹,這樣省去了我憐香惜玉的時間和精力。每天,我不過賞它一壺自來水,而不是口紅胭脂以及漂亮的衣裙。

又一年過去了,我變得更胖,牡丹卻變得窈窕。於丹說這是它開花的前兆,所以那天她抱來一個更大的花盆。於丹問你的小說寫完了嗎?我說寫了四千六百字了。於丹說去年這時候不是已經五千字嗎?我說我又刪掉一個自然段。於丹問你到底什麼時間能寫完?我說明年這時候,應該差不多了。然後我和於丹開始喝酒下棋摟抱親嘴。那天於丹住下了。第二天起床,於丹說今年阿甲賺了八十萬,阿乙賺了一百萬。我問阿丙賺了多少?於丹說,三百萬。然後她往門口走,走著走著又踅回來。她抱緊我,吻我。她沒頭沒腦地說,你能不能,快一點兒。

我不能。我是作家。我在寫小說,不是劈木柴。我又痛苦地思考了大半年。半年裏,牡丹不知疲倦忠心耿耿地陪著我。還有於丹。

正如於丹所言,某一天,牡丹鼓出花苞。它即將開出絢麗奪目的花兒,不開則已,一開驚人。

我的思路開始順暢和清晰,小說腹稿逐漸成形。我知道我的手指一旦落上鍵盤,十幾二十幾萬字將會一氣嗬成。我想我必須好好睡一覺。等我醒來,我將一個月不吃不喝,直到小說完成。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的牡丹開出大紅的花朵,它一邊打開身體,一邊向我微笑。然後牡丹化為女人的形狀,來到我的床前。她是那般驚豔,白處雪白,紅處血紅,細處纖細,圓處渾圓。她拉我起來,陪我飲酒下棋猜謎吟詩,她的眼睛撲閃撲閃,她的表情嬌羞不安。後來我喝醉了,紳士般親吻她的手指和腳趾。我一邊吻她一邊說,於丹。她說,我是牡丹。我繼續說,於丹,於丹。這時太陽升起來了,她驚呼一聲,就不見了。我醒來,去看那花盆,花盆裏隻剩下花土,牡丹已經不見。我的牡丹仙子,終沒能在天亮前回歸。

我聽到亂成一片的鞭炮聲。我探了頭,看到美麗性感的露著肩膀的身披婚紗的於丹。我聽到有人喊,阿丙,親她一下。旁邊的男人,就親了她。那是一位英俊逼人的男人,他高高大大,長著貝克漢姆一樣的臉。他的領帶打著漂亮的結,手指戴著金光燦燦恰到好處的戒指。他親了於丹,於丹幸福地笑。

於丹和我,同住一個小區。我們相隔,百步之遙。35歲的於丹像仙女一樣陪了我十幾年,我感激她。

於丹任阿丙抱著,上了婚車。我看到,她的腦後,插一朵嬌豔的牡丹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