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5(1 / 3)

15

芒 種

小滿過後是芒種。芒種,該種莊稼了。

卻沒有莊稼。土地被炮火翻起一層,又翻起一層。焦土上散落著彈殼,彈片,水壺,斷臂,炸爛的腦袋,淩亂纏繞的腸子。

遠方,有河。河套裏,有蘆葦。那裏不是戰場,蘆葦半人高,連成了片。

山子趴在蘆葦叢中,聽潺潺的水聲。他感覺自己就要死了。他受了傷,白森森的腿骨上,落幾隻貪婪的綠蠅。他抬手去轟,卻轟不走。他就不轟了。他不敢碰自己的骨頭。

山子是被打散的。兩天前,山子拖一條傷腿,鑽進蘆葦叢,就一直躲在裏麵。他聽見遠處有隊伍打過去,幾小時後,再有隊伍打過去,半天後,又有隊伍打過去。終於,槍炮聲稀下來,直至沉寂。卻不敢爬出去。山子搞不清楚,現在,這裏是紅區,還是白區?

離他不遠處的蘆葦在動,有節奏地,悉悉窣窣,悉悉窣窣。

山子端起槍,閉上一隻眼。

手指扣緊扳機。身體繃緊成弓。

山子沒有開槍。槍膛裏隻有一顆子彈。山子一直在等。他不敢開槍。蘆葦叢很密。他不知道對方是誰,自己人,還是敵人。他終於發現對方的腦袋,看清對方的軍裝。幾乎同時,對方的槍口,幾乎頂上他的腦袋。

山子還是新兵。

兩個人近在咫尺。他們狠狠對視著。對方的槍,幾乎觸及山子的眉心;山子的槍,幾乎碰到對方的牙齒。山子牙關輕顫,聽到的卻是對方沉重急促的喘息。山子恐懼到極點。他想扣響扳機。可是他想起家鄉的妻子。這麼近的距離,兩個人,必將同歸於盡。

山子不想死。他沒有開槍。

……

山子集中意誌,盯著對方的腦袋。那腦袋變得模糊,又變得清晰,變得很大,又變得很小,變得很近,又變得很遠……。太陽漸漸毒熱起來,山子的神誌開始恍惚。好幾次,他的麵前,突然翠綠一片,火紅一片,金黃一片,漆黑一片。

山子決定同歸於盡。

他扣著扳機的手指,慢慢加著力氣。

對方突然笑了。扔下槍。

那一霎間,山子想扣響他的槍。他認為自己是勝利者。他甚至看到對方的腦袋爆開,濺出紅和白的血。可是他的手指突然僵直,不能彎曲。

對方爬到山子麵前,他說,咱們都不是打仗的材料。

山子的槍,頂著他的嘴。他的口水,將槍口打濕。

他傷得很重。一條腿腫得很粗。潰爛處流著腥臭的膿液,爬著密密匝匝的蛆蟲。

他從山子麵前爬過去。爬幾步,停下,解開幹糧袋,留下一塊餅。他說,謝謝。然後,繼續爬。

山子的槍,始終瞄著他,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蘆葦叢。

那塊餅,救了山子。

……

幾個月後,打掃戰場的時候,山子再一次發現他。他的頭歪著,脖子上,兩個並排的槍眼。身上到處都是血。血已凝固。他像個千年的陶俑。

那兩槍,也許是戰友打的,也許是山子打的。衝鋒號響起的時候,山子和他的戰友,沒一人受傷,他們不需要餅。

山子想起他爬走時,還說過一句話。

他說,今天芒種,咱們該回家,種莊稼了。

山子就哭了。

立 秋

一個排對一個班。黃昏的時候,馬排長率剩下的十幾個兵,包圍了房子。

房子裏還有三個人。一個班長,兩個兵。對方剩下的全部。

馬排長朝房子喊話,快投降吧!你們!

回答他的是一顆子彈。子彈打中馬排長掩身的石頭,激起一縷塵煙。射中石頭的子彈拐了個彎,斬下一棵野菊的頭顱。

馬排長罵一句,娘的!轉頭,向兩個兵使了眼色。兩個兵摟著槍,匍匐前行。他們像兩隻靈巧的水蛇,爬過一條深溝。然後,同時躥起。

一個兵的腦袋突然缺了一半。隻剩一半腦袋的兵端著槍,繼續前衝。馬排長閉上眼。麵目猙獰。

活著的兵扛回他的屍體。一顆褐色的眼球掛在他的嘴角,隨著他的身體,輕輕地晃。兵的臉上糊滿紅紅白白的黏液,絢麗如花。

快他娘投降!別打啦!馬排長哭著朝房子喊話。命令變成哀求。

沒人理他。幾顆彈花再一次在石頭上激起塵煙。

又有兩個兵衝上去。一個兵抱著槍,一個兵抱一捆手榴彈。抱槍的兵很快被打倒。他在地上劇烈地喘息,一隻手胡亂地抓。

另一個兵把手榴彈,塞進了窗口。

沒來得及撤,手榴彈又被推出。兵的軀體霎間撕成紅的碎片。馬排長身邊,落下一隻抖動的血手。

……馬排長衝了上去。他沒帶槍。他“之”字形前衝。他抱一捆手榴彈。一顆子彈打飛他的帽子,把他的頭,犁出一道粉紅的渠。

馬排長感覺肩膀被咬了一口。灼熱的一口,像射進一隻滾燙的牙齒。牙齒嵌進了骨頭。馬排長衝到了窗口。

他把一捆冒著青煙的手榴彈推進窗口。

手榴彈被推出來。

馬排長再推進去。

就炸了。聲音很沉悶。房子晃了兩下。世界刹那間安靜。

馬排長和他的兵,衝進了房子。

到處散落著殘肢斷臂。好像,幾秒鍾前,這裏不是戰著的三個人,而是三十個人,三百個人。

馬排長看到惟一一個完整的人。活人。暫時的活人。活人趴在地上,地上拖一團粉紅的腸子。

馬排長被重重擊了一下。他晃了晃。他說三弟是你嗎?

活人笑笑。

馬排長搖晃著跑過去。他蹲在地上,抓起那團腸子往活人肚子裏塞,他說你怎麼不說話?剛才你怎麼不說話?你怎麼不喊?

活人笑笑。活人說,我瞄準你了……打偏了……

馬排長說,三弟!

活人笑笑。活人說,哥,照顧好娘。眼就閉上了。

馬排長不說話。他瘋狂地往豁開的肚子裏塞那團腸子。他塞啊塞啊,總塞不進去。

打了一天仗,馬排長仍覺得冷。特別冷。

眼淚未及流出,已經結成堅冰。

那天,是立秋。

……

馬排長沒有照顧好娘。幾年後,他隨很多人,一起逃到台灣。這邊有他的三弟,他的娘,他看得見他們,可是走不回來。

馬排長住著豪華的大宅,密不透風。卻總是冷。從皮膚,到骨頭,直到心。

他說,他的生命,永遠停在立秋那一天了。

冬 至

想不到,黃掌櫃竟敢回到黃家大宅。

他是一個月前逃走的。夜裏,黃掌櫃帶著家眷,逃得無影無蹤。幾天後,鬼子打過來,一遍遍燒搶殺,把黃土鎮細細地篩。

黃掌櫃是開藥鋪的。他隻給鬼子留下一個空空的宅院。現在這個宅院,駐著十五個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