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黃掌櫃走來,朝看門的鬼子兵做一個揖。鬼子兵舉槍向他瞄準,黃掌櫃不睬,繼續作揖。
他被帶到鬼子官龜田麵前。龜田說你家人呢?黃掌櫃說,遇匪,人財皆亡。龜田說這裏的人都跑了,你怎麼還敢回來?黃掌櫃說,天大地大,僅此是我家。龜田就笑了。他說你沒有家了。也好,正缺個做飯的。
五十多歲的黃掌櫃脫掉長衫,給鬼子做飯。鬼子猴精,頓頓飯,盤盤菜,個個饃,碗碗水,都要黃掌櫃先來兩口。一會兒,沒事了,鬼子才肯放心吃。
黃家大宅靠著公路。每天,來一輛鬼子車,下來一撥人,在黃家大宅歇歇腳,吃頓飯,擦擦槍,嗚哩哇啦一陣兒,再上鬼子車,冒一溜煙,走了;剛走,又來第二輛鬼子車。
黃家大宅成了鬼子的臨時補給站。
黃掌櫃隻等冬至。
冬至前一天,下了雪。暴雪。百年不遇。雪掩了公路。公路多坡,多彎,奇窄,奇險。那天鬼子車沒來。黃家大宅,隻有十五個鬼子。
夜裏,遊擊隊偷襲了黃家大宅。隻有五個人,三杆老漢陽步槍,三個木柄手榴彈。遊擊隊打死站崗的鬼子兵,衝進大宅。可是他們很快被圍,被鬼子像靶子一樣瞄著打。
五個人,隻逃出去一個。院角多出一個梯子。他攀梯上牆,跳進黑暗。鬼子追出去,人已不見了。
鬼子兵拉出黃掌櫃。黃掌櫃安靜地看著龜田,腮幫子一動一動。
龜田說,你準備的梯子?
黃掌櫃說,是。
龜田說,你和遊擊隊串通好了?
黃掌櫃說,是。
龜田說,我們可有言在先。
黃掌櫃說,是。
龜田說,我們開始?
黃掌櫃說,好。
龜田揮揮手,叫來一個鬼子兵。龜田說,挖出他的心肝。
鬼子兵提一把刺刀,逼向黃掌櫃。
龜田說,挖!
四個鬼子兵按住黃掌櫃,一個鬼子兵彎腰,扒開黃掌櫃的衣服。鬼子兵將刺刀輕輕一拉,黃掌櫃赤裸的肚子上,就翻開一條滾著血珠的白色口子。血很快湧出,染紅鬼子兵的手。鬼子兵扔掉刺刀,一雙手捅進黃掌櫃的肚子,仔細地摸捏。黃掌櫃高聲嘶喊,我操你祖宗!聲音淒厲淒慘。鬼子兵凝神,猛然拔出雙手,那手裏,驀然多出一隻血淋淋的人心,一隻血淋淋的人肝!
鬼子兵把心肝遞給龜田。那肝冒著絲絲白氣,那心還微微地跳。龜田接過,看了,說,去炒了。老規矩,都要吃。
第二天,鬼子車開到黃家大宅的時候,那裏隻有二十具屍體。十五個鬼子,四個遊擊隊員,一個黃掌櫃。
……
鬼子投降後,黃家大宅被拆。拆牆時,有人從一塊青磚後麵,扒出一張發黃發脆的紙片。
紙上寫一方子。鎮上的老人說,這是黃掌櫃的筆跡。
懂醫的人看了,大驚失色。說,照此方配製,便是天下奇毒。服食後,毒很快滲入心肝並存留於此。此毒隻需一點點,便可置人死地。天下無解。
方子下麵,隻有兩字:冬至!
輪 回
他熟稔地從樹幹上滑下,鑽進洞穴。他用兩塊石頭互相撞擊,笨拙地燃起一攤火。是清晨,火苗照亮赭紅色的洞壁,險些燒到他的草裙。他匍伏在洞口,眼睛瞪得雪亮。忽然他打起興奮的忽哨,石斧陡然劃一道凶狠的弧線,準確擊中一隻野羊的頭顱。野羊驚恐地翻一個跟頭,狂奔而去。他爬起,拾起石斧,緊緊追隨。他一邊跑,一邊把石斧在一塊很小的石頭上反複打磨。他試圖在石斧上,磨出一個鋒利的刃。
他追出森林,眼前的城池豁然開朗。野羊一蹦一跳,閃進森嚴的大殿。這時石斧變成銅斧,閃爍著耀眼的黃橙光芒。大殿裏香氣氤氳,歌舞撩人。有人身穿花麗的長衫,將一張地圖緩緩展開。突然匕首閃現,長衫人扔掉地圖,手持匕首撲向威嚴的帝王。大殿中亂做一團,叫喊聲亂成一片。野羊乘機再翻一個跟頭,逃出大殿。他無聲地追出去。手中的銅斧,已經幻為鋒利的寶劍。
野羊在繁華的城邑中狂奔,他加快腳下的步子,窮追不舍。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追趕這隻羊,好像,追趕和屠殺的本身,已經成為全部。不斷有身披鎧甲的武士從他的身邊經過,不斷有逃荒的農民發出悲愴的哭聲。遠處有一隊人馬殺過去,又有一隊人馬殺過去。到處是鮮血和火光,哭喊和饑餓,硝煙和瘟疫,起義和鎮壓。他的寶劍優雅地飛出,再一次擊中野羊的頭顱。野羊回頭看他一眼,抖動粉色的唇。他知道羊笑了。
他的衣衫精幹。他行走如飛。可是他追不上那隻羊。他和羊穿越城市,把詩歌和瓷器留在身後。他們來到草原,到處綠草如茵。可是芳草和鮮花很快被瘋狂踐踏,野兔和狐狸倉惶逃離。他知道這是天下最精良的部隊。他們有著強壯的兵卒和戰馬,有著殺傷力極強的弓箭和長矛。他們有一位目空一切的強大首領,他們有一統天下的豪邁和雄心。他們所過之處,滿目瘡痍。一麵旗幟飄起來了,半空中,忽啦啦響。
野羊不斷回頭,卻從來不曾停下。好幾次他手中的長柔幾乎刺中羊的身體,到最後,卻總是被它靈巧地閃躲。野羊將他帶到海邊,那裏的戰船已經燃燒。炮彈像冰雹般落下,擊起白色的海水和紅色的火焰。慘叫聲和呐喊聲此起彼伏,那是壯烈並絕望的調子。頭插羽毛的將士麵目猙獰,拳頭緊握。他停下,端起槍,瞄準野羊,扣響扳機。羊警惕地跳躍,再一次衝進繁華的都市。
是正午,太陽懸掛天空,就像紅色的剪紙。一輛電車從城市中心駛過,將影子扔上正在搭建的腳手架。城市是紅色的海洋,動蕩並且狂熱。雄壯的歌聲在城市上空轟鳴,震落毫不設防的雲雀。然後城市歸於平靜,所有人都在反思和感歎。再然後,城市又一次變得狂熱,人們瘋狂地湧上大街,誇張地釋放心中的壓抑和苦悶。
沙漠裏有蘑菇雲升起,天空中有飛機掠過。蹴鞠變成足球,球場上山呼海嘯;旗袍變成迷你裙,所有的道德都被推倒重來。汽車就像甲蟲,樓房好似森林。男人的頭發披散至肩,女人的頭發五彩斑斕。鴿子們聚集到廣場,森林變成荒漠。有人說,詩人仍然活著,詩歌早已身敗名裂……
野羊帶著他,穿越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廣告牌。他的領帶飄在身後,像跟住他的一個標簽。各種膚色的人聚集到一起,驚恐不安。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一切都在解凍,一切都在變質和發黴。天空中飛過一艘奇異的船。他知道,那隻船必將抵達遙遠。那叫星際殖民,或者叫星際移民。一回事。
似乎到處都是烈焰。一眨眼,又似乎到處都是堅冰。野羊奔向野外,那裏有幸存的森林和草原。他再一次用長槍將它瞄準,試圖扣響扳機。卻發現,那槍,早經變成一根長矛。他將長矛狠狠甩出,長矛軟弱無力地飄向野羊。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追趕這隻羊,他其實並不需要。好像,追趕和屠殺的本身,已經成為終極目的。
世界並沒有毀滅。他和羊再一次回到繁華的城邑。身邊是金戈鐵馬,遠處是飄揚的戰旗。樓房變成茅屋,足球回歸蹴鞠。詩人們站立起來,卻無力吟誦憂傷的詩歌。野羊敏捷地跨越一個個屍體,幸存的百姓們,換上樸素的粗布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