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6(3 / 3)

月亮最圓的那個夜晚,煤礦塌方了。除了他,所有人都逃了出來。據說,他倒下的地方,有一大片煤,被染成了紫色。

沒有人替男人轉交他的三塊半月餅。他的月餅,最終成了老鼠們的美食。

事故處理得飛快,最終是煤礦主和男人,責任各半,瞎了一隻眼的女人為此得到一筆錢。領錢時,女人竟怯怯怕怕的,不敢伸手去接。煤礦主說,拿著吧,應該是你的。你男人死了,你賺大了。女人便接了。她聽到旁邊有幾位黑臉礦工發出了“嘖嘖”的羨慕聲,那樣子,恨不得死去的是他們自己。

後來有人說,礦主曾拿出一筆錢,分成平均的兩份。一份用來請調查組吃飯,另一份,便是女人的所得。飯吃完,事故就處理完了。女人聽了,盯著那一摞錢看,然後她點一根火柴,錢燃起來,她去撲;撲滅,再點另一根火柴,再把錢燃起來,再去撲。一小摞錢,她燒了整整一夜,終於燃盡。

那隻瞎了的眼,不會有淚。一整夜,所有的眼淚都從另一隻眼睛裏流出,於是,那隻眼,便也瞎了。女人的世界,從此變成礦洞一樣的黑。

瞎了眼的女人對大狗說,我的兒,今生別去挖煤!我的兒,餓死也不要去挖煤!

大狗堅決地點著頭,胸前肋骨起伏難平。

大狗沒有參加高考。距高考還剩三個月,他給自己收拾了一個簡單的包裹。他說,娘,我得出去賺錢。娘,我不會出去挖煤。娘,咱們家,再也不會有人挖煤了。

那時大狗的下巴,已經長出了男人的胡子。

就這樣。又一年。仲秋夜。

大狗躺在床上,伸出手,摸著一包拆開包裝的月餅。大狗盤算著,娘兩塊,二狗一塊,自己一塊。他咬一口其中一塊,卻又忽想起二狗明年便要中考了。於是他把咬了一口的月餅重又放回去,小心地包好。他恨不得把嘴裏的那一口也吐出來。

一束銀白的月光透過狹小的窗戶,射到大狗的近旁。但屋子依然是漆黑的。那是煤的黑,焦炭的黑,礦工臉龐的黑。

有人在外麵敲門,大狗要下礦了。走出屋子的大狗回頭看一眼他的床,他發現,床上鋪一抹方的月影。

二十裏山路

毛驢跑回屯子的時候,手裏隻剩一根細細的竹棍。

隊長說你去哪了?毛驢說,去鎮上了。隊長衝過來,照著他的腦袋就一巴掌。隊長說現在活忙你不知道?毛驢癟了嘴,急急地拾起鋤頭往地裏走。隊長追上來又一巴掌。毛驢說還打?隊長說就打你這個孫子,不行?毛驢不看隊長,低了頭鋤草。隊長不依不撓,又是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狠,毛驢的頭皮火辣辣痛。毛驢說怎麼還打?隊長說你手裏拿的什麼?毛驢說,棍。隊長說什麼棍?毛驢說,冰棍的棍。隊長一把搶過來,啪啪折成三段,甩開膀子扔很遠。隊長罵,你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隊長的話讓一群人哧哧地笑,也包括春秀。

毛驢認為隊長的比喻非常恰當。中午上工的時候,春秀和幾個婆娘坐在地頭說笑。婆娘們說鎮上的供銷社在賣冰棍,一分錢一根,那東西又涼又甜。春秀你吃過嗎?春秀說俺可沒那個福氣。婆娘說你長這麼好看,尋個好男人嫁了,還愁吃不上?春秀低著頭,用一根草莖編螞蚱。婆娘說你到底想尋個什麼樣的男人?白天幹活有勁的還是夜裏幹活有勁的?春秀說我縫上你這張破褲襠嘴!然後她們就看見毛驢扔下鋤頭,跑上那條通往鎮上的小路。春秀問身邊的婆娘,他跑啥呢?婆娘笑,給你買冰棍去了吧?春秀說我撕爛你的臭嘴。

毛驢跑了二十裏山路,來到鎮上。他排了很長時間的隊,才買到一根冰棍。然後他往回跑。他一邊跑一邊往那根冰棍上吹氣。他認為這樣可以使冰棍化得慢些。他恨透了頭頂那一輪熾熱的太陽,可是山路上沒有樹蔭,他和冰棍無處可藏。他的速度接近百米衝刺,可是冰棍還是在他跑到村口的時候化盡。他的手裏,隻捏一根細細的竹棍。

他問過別人,怎樣才能使冰棍化得慢一些。別人說,找個棉襖包上吧。毛驢不信。他認為用棉襖包上,隻會使冰棍化得更快,要不冬天人們穿棉襖幹嘛?再說他也沒有棉襖。他隻有四件單衣。一件一件往上套,都套上了,就是冬天了;再一件一件往下脫,脫剩到一件,就是夏天了。

毛驢最喜歡看春秀。春秀的眼睛很大很亮,一條大辮子又黑又粗,有時她挽起褲角,露出一段白蘿卜般的小腿,毛驢就看傻了。正傻著,隊長的巴掌又掄了過來。隊長說,你個孫子不幹活發什麼呆?

誰都說春秀長成這樣的俊模樣,嫁給了村長都可惜。所以春秀就嫁給了鄉長。那是幾年後的事,鄉長找了個拖拉機,拉走了春秀。鄉長的婆娘剛死,鄉長把方圓幾十裏的閨女,挨個地篩。春秀出嫁那天,很多村人來看熱鬧,毛驢也看。他分到了兩顆喜糖。他把兩顆糖一起放到嘴裏嚼,嘎嘣嘣響。

毛驢沒爹沒娘。他隻有一張桌子兩間草房三隻飯碗和四件單衣。毛驢對所有的媒婆,都沒有絲毫的吸引力。

多年後春秀回到了村子。開始村裏人以為她隻是回來住些日子,但春秀卻住下不走,人們就知道,她和鄉長離婚了。在村裏,這樣的女人很讓人瞧不起,盡管村裏人也找不到瞧不起她的理由。後來有人說鄉長有好幾個女人,春秀隻是其中之一。現在春秀不鮮嫩了,鄉長當然要甩了她。當然大多數村裏人不信。村裏人說,啥年代了,還興妻妾成群?不信,卻更瞧不起春秀。

鄉長後來跑了。那是春秀回到村子五年以後的事。鄉長指揮一些人在山裏開炮修路,出了事故,死了六個人。當天晚上鄉長就失蹤了。死的六個人中,有兩個和春秀同是一個村的。春秀管他們都叫叔。毛驢管他們都叫爺。

村裏人當然要把憤怒發泄到春秀身上。因為春秀曾經當過鄉長的老婆。當了鄉長的老婆,別管當了幾天,就要對這件事負責。大人們不好表現出來,就囑了自己的孩子對春秀下手。春秀家裏的玻璃會在夜裏被飛來的磚頭打碎。春秀地裏的青苞米會在一夜之間被人偷掰得精光。春秀的柴門上常常會被人偷偷地掛上一雙破草鞋。春秀走在街上,常常會遭到土塊或驢糞蛋子的突然襲擊。到這時毛驢就出現了。他跟在春秀後麵走,不說話。他從不嚇唬那些用彈弓向春秀瞄準的孩子,他隻用自己的身體或者腦袋為春秀抵擋石塊或者驢糞蛋子。春秀哭著說你總跟著我幹嘛?滾!毛驢就走開了。等春秀回了身繼續走,毛驢就再一次出現。他把身體張的很開,像一隻巨大的鳥。

夜裏春秀想起門口的雞圈沒上鎖,就起了身。柴門外站一個人,月光下她認出那是毛驢。春秀說你站在這裏幹什麼?頭上怎麼流血了?毛驢說沒事……石頭打的。春秀說可是你站在這裏幹什麼?毛驢說幫你守著點兒。春秀就哭了。春秀說毛驢,你真的不嫌我?毛驢說不嫌。春秀說好。明天,你給我去買根冰棍吧!買回來,就嫁了你。

毛驢在夏日的午後狂奔。他捏著一根冰棍,一邊跑一邊往上麵吹氣。鎮上有兩家賣冰棍的,品種齊全。他兩家都看了,最後買了一根和多年前那根基本一樣的,花掉五毛錢。毛驢撕去冰棍上的包裝紙,他認為這樣可以使冰棍化得慢些。毛驢以接近百米衝刺的速度向村子奔跑,可是那根冰棍在仍然一點一點地變小。還沒有跑到村口,他的手裏就隻剩下一根小竹棍。

他在村口碰到了春秀。春秀候在那裏。

毛驢說,都化了……我現在,跑得比以前慢了……老胳膊老腿的。他的白發在白色的陽光下雪一般耀眼,讓春秀的眼睛酸痛。毛驢說,我再回去買。

春秀走上前去。她抱緊了毛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