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長出一棵香椿樹17(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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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痛,找老宋

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個大屎包。肚子好了。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也沒有。不過一首歌謠。那歌謠伴他度過童年。那歌謠是治療肚子痛的重要手段。

那時的膠東半島,孩子們經常鬧肚子痛。痛了怎麼辦?就要聽歌謠: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一邊唱,一邊用手在肚子上輕輕地揉。歌者和揉者多為長者,或爹娘,或爺奶,甚至,哥姐。揉那麼一會兒,唱那麼幾遍,肚子就不痛了。還痛怎麼辦?還痛就要吃罐頭。爹娘不知從哪個角落裏摳出幾毛錢,去村頭小賣部買一瓶水果罐頭,回家,把罐頭倒進碗裏,全吃全喝下去,肚子就不痛了。肯定不痛了。痛也得忍著,因為歌謠也唱了,罐頭也吃了,再也沒了辦法。

他的肚子,一年痛兩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春天裏可以吃到大糖,秋天裏可以吃到罐頭,他把肚子痛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大糖是公社分下來的一種去蟲藥,圓錐形,白色,外麵裹著厚厚的糖衣,很甜,可以當真正的糖吃。孩子們吃掉一顆大糖,第二天早上,就會屙出一根根白色的蟲子。那些蟲子甚至輕輕地蠕動,讓他感覺非常有趣。姐拿著草紙或者苞米葉候在旁邊。姐對他說,快點屙!

每到分大糖的日子,大他兩歲的姐就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領他去了村部。大糖每個孩子一顆,領到大糖的孩子,馬上把大糖塞進嘴裏喀喀地嚼。他也嚼。一邊嚼一邊緊張地看著姐。他怕姐也把大糖塞進嘴裏嚼。他一邊嚼大糖一邊跟姐往家走。然後,他的肚子就會痛起來。肚子痛的時間總是大糖剛嚼完的時間。他痛得齜牙咧嘴,怪叫聲聲。這時姐就會唱起歌謠。姐說: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一邊唱,一邊把一隻手按到他的肚子上。仍然痛,更痛了。這時姐隻好獻出她的大糖。姐說吃我的大糖吧,吃了,就不痛了。他接過大糖,毫不客氣地塞進嘴巴,幸福地吞咽著甜甜的唾沫。他的肚子當然不痛了。沒有再痛的必要。

回了家,娘問大糖呢?姐說吃了。娘問誰吃了?姐說弟一顆我一顆。娘說貓枕魚頭睡不著覺……快吃飯吧!飯是千篇一律的煮地瓜幹。他吃了大糖,好幾天都咽不下一口地瓜幹。

整個夏天裏,他的肚子不會再痛。痛也白痛,既沒有大糖,也不會有錢買罐頭。然後,秋天到了,爹娘肯定有一點兒錢,他的肚子,就痛起來。

他躺在炕上,呼天喊地。娘用手輕輕揉著他的肚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他說,痛。娘就讓姐接著給他揉肚子。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他說,痛死啦痛死啦!娘接著再揉,再唱。不過萬不得已,是不能買罐頭的。那東西,不是為莊稼人生產的。

可最後娘還是從某個角落裏摳出幾毛錢,去村頭小賣部買回一瓶罐頭。娘把罐頭倒進碗裏,跟他商量,給你姐留點吧?他不說話,捧起碗。姐說我不吃,我肚子又不痛。他把果肉和湯水吃得呱呱直響。娘再商量,給你姐留點吧?他說,好。把碗放下,那碗已經空了。有時他還把碗拿起來重舔一遍。他像一頭舔槽的豬。

公社分了五年大糖。五年裏,他吃掉十顆大糖,五瓶罐頭。

那年秋天,姐的肚子突然痛起來。開始她坐在炕沿小聲哼哼,後來她躺下來,在炕上打滾,汗嘩嘩地淌。娘摁住姐,一邊給她揉肚子,一邊唱起歌謠: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還痛嗎?姐不說話,隻是點頭。她的頭發沾在臉上,臉白得可怕。娘繼續唱她的歌謠,唱一會兒再問,還痛嗎?姐不說話,也不點頭。她看著娘,目光像燭光一樣飄忽不定。娘慌了,她從屋角摳出兩塊錢,赤著腳跑向村頭的小賣部。那天屋子裏擠滿了鄉親,鄉親們輪流上陣,為姐揉肚子,唱歌謠。他們的雙手不斷動作,他們的歌謠不敢停歇。那天娘抱回兩瓶罐頭,她把兩瓶罐頭全部打開。她用勺子舀一塊果肉,靠近姐的嘴。娘說你吃,吃了就不痛了。姐不吃,眼睛闔上,燭光便熄滅了。娘說那你聞,你快聞。姐不聞,連呼吸都沒有了。娘開始號嚎,滿屋子人一起歎氣抹眼淚。姐就這樣死了,姐死那年,正好十二歲。

姐在世上活了十二年。大他兩歲的姐,從沒有吃過罐頭和大糖。姐的死跟罐頭肯定沒有關係,可是他不知道,姐的死,跟大糖有沒有關係?

他常常夢見姐。夢見大糖。

多年後兒子肚子痛,吃了藥,仍然撒嬌。兒子說爸你給我揉揉肚子,唱個歌聽。他就給他揉。他一邊揉一邊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沒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個大屎包。肚子好了。

一旁的妻子就笑了。她問老宋是誰?

他說,我姐。

你姐?

還有我娘。

你娘?

是。我姐,我娘,我爹,我爺,我奶,我故鄉所有的鄉親。他說。

等 待

女人去二十裏外的鄉郵局,給男人打電話。

女人說在外麵過年,好嗎?男人說不好,城裏人不扭秧歌,不唱大戲,不放炮。女人說冷不冷?男人說還行,就是沒意思。女人說你不在,家裏也沒個年味。娃想你,娘想你,爹也想你。她想說我也想你,可是臉紅了,就沒有說。男人說大龍把錢捎給你了嗎?女人說給了,娃想你呢。男人說我也想回,可過年這幾天幹活,能拿雙倍錢呢。女人說大龍說了,你在看工地。男人說今年接著蓋這樓,還得蓋一年。對了,昨天給你買了條銀手鏈,和電視上的一樣。等回家時,捎給你。女人說花那沒用的錢!你啥時回?男人說夏天吧,活不忙的話,告個假。女人說大龍明天走,讓他再捎床被子給你?男人說好。……掛了吧,電話費挺貴的。

打春了,雪仍然下得大。女人挑兩個水桶,去村裏老井擔水。井很深,井口滑溜溜的,女人小心地把水桶順下去,再吃力地拔上來。隻有大半桶水,但女人還是倒掉了一點。路很滑,她怕摔倒。女人挑著兩半桶水,歇了兩次,終於回了家。她把水倒進水缸,抹一把汗,給癱瘓在床的娘翻一下身,又挑著兩個空桶出去。她想起男人。男人在家的時候,她總是拿一條毛巾候著,等男人挑水回來,在他額上輕輕擦一下。其實男人額上根本沒汗。男人身強力壯,鐵打般的漢子。

女人去二十裏外的鄉郵局,給男人打電話。

女人說能告假嗎?男人說不能,忙呢。女人說就知道你不能,可是娃想你呢。男人說這個小兔崽子!女人說爹和娘,也都想你呢。女人的臉突然紅了,她輕輕咳了一聲。男人說你怎麼了?女人說不怎麼,你那兒熱嗎?男人說還行,秋苞米種上了嗎?女人說早種上了,我和爹去種的。你啥時回?男人說秋收吧,不管活忙不忙,我都告個假。女人說爹年紀大了,手腳不利索,如果你不回,這麼多地,我怕顧不過來。男人說我會回的……對了我給你買了銀手鏈,跟電視上的一樣。女人說都說一百遍了。男人說再說一遍嘛!女人說知道了。男人說多給娘做些好吃的。女人說嗯。男人說晚上早點掛上門……好了掛吧,電話費挺貴的。

女人坐在小院裏,抬頭看天上的星。她知道那顆叫牛郎星,那顆叫織女星,那亮閃閃的一條帶子,是銀河。男人在家的時候,夏夜裏,他們會坐在小院裏納涼。她拿一把蒲扇輕輕給娃兒趕著蚊蟲,男人坐在竹椅上,一邊卷著紙煙,一邊給她和娃兒講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故事。有時夜很深了,男人還在抽煙。煙味很熗,又有些香。男人從院角拔一棵狗尾草,對她說,你咬著它,閉上眼,抬頭,能看到牛郎星和織女星親嘴呢。女人不知有詐,照男人說的去做。男人猛地一抽那草,草籽便捋了女人一嘴。女人吐著草籽,伸手掐男人一把。男人疼得噓噓叫著,向她求饒。輕點輕點,男人說,爹和娘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