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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的骷髏
我的遠房叔提著四齒糞叉,在1966年某個泥濘的午後向後山狂奔。那裏正在掘墳,那是難得一見的場麵。
雨後的太陽濕漉漉的。遠房叔赤裸胸膛,四個尖尖的叉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還是去晚了。村人已經扒開了墳墓,正撬起一個赭紅色的棺材。棺木早已腐朽,陽光下散著刺鼻的黴臭。一隻狐驚恐地逃離,躲在不遠處,放一個響亮的屁。
棺蓋被嘎地掀開。圍住棺材的村人驚恐地後退,又興奮地伸長脖子。棺裏躺一具白色的骨架。骨架披一襲華美的長衫,長衫上開著大朵的牡丹。那牡丹隨風飄舞,變成一隻隻色彩絢麗的蝴蝶。一霎間,長衫和蝴蝶都不見了。雨後的陽光讓蝴蝶化為煙塵,隨風飄逝。現在棺裏隻剩一具骨架。這個慈祥的骨架,是十幾年前的張秀才。
村人向地上啐一口唾沫,慢慢靠近白森森的骨架。他們細細端詳,幻想能夠發現些什麼。
遠房叔向隊長請示過的。他說,挖我家祖墳吧!隊長擺擺手。他說你家上數一百代都是貧農,挖了有屁用?遠房叔說誰的有用?隊長說南嶺村掘的是翰林的墳,北嶺村掘的是知州的墳,後泊村更厲害,據說掘了康有為的墳……遠房叔說扯淡吧?隊長說當然扯淡,康有為怎會死在膠東?遠房叔說咱村這麼多年,別說翰林知州,連個土匪也不出。就掘我家祖墳吧!隊長說不行……掘張秀才的吧!
張秀才也是農民。“秀才”不是學曆,而是名字。張秀才在地裏抓刨一輩子,最遠到七裏外的公社趕過集。張秀才死的時候,家境還算殷實,兒子給他打了棺材,請了吹鼓隊。那天隊長和遠房叔都被請去吃喝,那是村子難得的節日。隊長說掘張秀才的墳吧!上麵問下來,就說掘了一個秀才……誰知道真秀才還是假秀才?遠房叔就笑了。他說高,實在是高!
隊長和遠房叔找到張秀才的兒子。隊長說破四舊,得挖你爹的墳。他說擁護。隊長說會補給你二十斤玉米。他說多謝。隊長說那下午就挖?他說沒問題。隊長說你不去看看?他就紅了眼。他正啃一隻灰菜窩頭,噎住了,脖子上蹦起一條青筋。他說我能去看嗎?把你爹從墳堆裏挖出來,你會去看嗎?隊長就拍拍他的肩,表示安慰,然後和遠房叔離開。隊長對遠房叔說下午我們早些去,說不定能挖出個金元寶什麼的。遠房叔的臉膛即刻塗抹了彩霞。遠房叔說,妙哉。
遠房叔從人堆外往裏擠,他看到咧著嘴笑的骷髏和咧著嘴笑的隊長。那時遠房叔很生氣,因為親如兄弟的隊長沒有遵守諾言。隊長半蹲下身子,細細研究那個骷髏。他說張秀才現在怎麼這模樣?村人就笑了。似乎他的話很風趣。隊長說好像屁也沒有。村人齊說屁也沒有屁也沒有。隊長說那埋了吧?村人齊說埋了埋了。隊長失望地揮揮手。鋤耙鍁钁一起動作,黃沙飛揚。
遠房叔說,且慢。
隊長的權威受到挑戰,他回了頭,不滿地看遠房叔。遠房叔走到骷髏近前,問隊長,你看他嘴裏,是不是含一個金元寶?隊長的腦袋就以很快的速度湊近了骷髏。他離得非常近,仿佛要和骷髏耳語。突然他大叫起來,是金元寶!這個張秀才,壞透了!說完,想去摳。
遠房叔說,且慢。
隊長被遠房叔推個趔趄。剛想發作,遠房叔就把四齒糞叉對準他。隊長說你想幹嘛?遠房叔說不能摳,可能有屍蟲,咬上會死人的。隊長說屍蟲?……你把糞叉對著我幹嘛?遠房叔不理他。他盯著骷髏咧開的嘴巴。他說,這元寶,銅的吧?
湊上一群腦袋。
隊長說當然是銅的。張秀才到哪弄金的?含個銅元寶去地府,也不錯了。
遠房叔再一次把糞叉對準他。亮晃晃的叉齒讓隊長後退三步。
遠房叔突然扔掉糞叉。他把手迅速插進骷髏嘴裏。元寶花生米般大小,閃著生硬的黃橙光芒。他伸出兩根手指去捏。他興奮得渾身發抖。
他慘叫一聲。手剛碰到元寶,骷髏就咬住了他。骷髏的牙齒齊整,動作又準又狠。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到一種深滲骨髓的恐懼和悲涼。
遠房叔在原地嗷嗷蹦跳。孤零零的骷髏晃動著,掛在他的手上。骷髏咬得緊,表情猙獰。遠房叔開始在山坡上狂奔,一邊跑一邊甩著他的手。他絕望瘮人的嚎叫讓所有人頭皮發麻。隊長和村人一齊跪下,朝缺了腦袋的骨架磕頭。那個下午詭異無比,轉眼間,太陽變成橢圓形的紫色。
遠房叔終於甩掉了骷髏。骷髏旋轉著滾下山坡。遠房叔癱倒在地,狂吐不止……
幾年後,遠房叔終於扛不住膠東農村的饑荒,闖了關東。前幾年回老家,跟我說起這事,目光依然驚悚。
後來呢?我問。
後來張秀才的頭骨找到了,和身子合二為一,又下了葬。可是那個元寶,卻不見了。全村人天天找,也找不到。
你看錯了吧?或許根本沒什麼元寶。
有元寶。遠房叔肯定地說,我的手指分明捏住了它。不會錯。
我感到一絲涼意從腳底爬上來,直衝腦殼。我想那個下午,肯定會讓所有的村人,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