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不知,封二老漢要掙的飯也沒有吃足。七八個漢子一直幹到日頭升到東南天,老漢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小說才把飯挑來。圍上去一看,是黑黑的糝子煎餅與稀稀的地瓜幹湯。封二還沒吃飽,那邊的飯便全光了。封二想:早聽說寧學祥不舍得給覓漢們吃,沒想到找人做這樣的重活也還是管不飽,怪不得他家麥子一直割得不快!
吃過飯剛幹了一會兒,封二就抱著肚子喊疼,寧學祥便讓他走了。大腳不好意思走,隻得在那裏繼續幹下去。到了晚上,寧學祥向別人發工錢,果然沒給他。第二天,大腳就與爹套上牲口,去打自家的麥子去了。
費左氏一連好幾天坐立不安。讓她坐立不安的是南軍圍困臨沂的消息。這消息是郭龜腰帶回來的,還是在麥收前,他販了鹽到臨沂送,臨沂城就進不去了,原來是從南邊來了十萬兵馬,把臨沂圍得鐵桶一般,天天攻城打炮。這則消息並沒有在村裏引起太大的反響,因為大家關心的是麥收。有麥子的人家想把它們一粒不剩地全部收回來;沒有地種麥子的窮人便讓老婆孩子下地拾麥穗,千方百計想品嚐一下這種世上最好的糧食,誰還去管臨沂發生的鳥事?
但費左氏對這事牽心掛肺。因為他的小叔子費文典在那裏上學。費左氏不知道南軍是幹什麼的,但她知道是當兵的就會殺人。如果臨沂城真讓南軍攻破了,文典就難保沒有什麼差池。想到這裏,費左氏將一年一度極為認真的收租也不當回事了。佃戶給得多就多收,給得少就少收,再不像往年那樣斤斤計較。佃戶們第一次感覺到了這位女東家的寬容。
費左氏將這擔心向蘇蘇講過。蘇蘇聽得這消息也擔心起來。盡管對他沒有多少感情,但她不能想像一旦那個名分上的男人不存在了她會是什麼樣子。年輕守寡,費左氏的榜樣已經在她前頭高高豎起。但費左氏的路上還有個老公公在那裏,幫她成就了那份壯舉,她蘇蘇呢?如果決定守節的話,隻能跟那個老寡婦一天天廝守著,一天天無聊地等待那尚且遙遠的死亡。這太可怕了,太嚇人了。因此,蘇蘇便同費左氏一道爬進了一口熱鍋。
在焦急等待了七八天之後,終於把費文典等來了。費文典進門時是在一個下午。那會兒費左氏到王家台一家佃戶家收租去了,隻有蘇蘇一人在家。蘇蘇當時差點沒認出來人是誰,因為費文典大變了樣子:他那張白皮子臉瘦成了窄窄的一條,頭發又長又亂,身上衣裳也髒得不像樣子。費文典進門後說:“蘇蘇,快弄飯我吃,我要餓死了!”蘇蘇便急急忙忙給他拿煎餅。不料,費文典將煎餅拿到手之後卻又扔掉,突然把她緊緊地抱住了。蘇蘇掙紮道:“你幹啥呀?”費文典含混不清地說:“還是先吃你,還是先吃你。”擁著蘇蘇就到了床邊,一下子把她推倒,一個躺一個立,轉眼工夫就把事情辦完了。就在他站在那裏提褲子,蘇蘇剛來興致尚躺在那裏猶有所待時,費左氏從外邊回來了。她對她看到的場麵沒來得及表現出尷尬,隻管興高采烈地大聲嚷道:“唉呀呀,你可回來啦!”
在吃過蘇蘇又去吃煎餅的空當裏,費文典向這兩個女人講了在臨沂發生的事情。
那是民國十六年發生在中國的一件大事的一個組成部分:北伐軍分幾路北上,白崇禧率領的東路軍出蘇北,占郯城,於5月24日直逼臨沂城下。臨沂駐軍方花臉部受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之命死守,於是一場圍城之城就展開了。南軍號稱十萬,每天在夜間攻城,一次次地抬著從南方帶來的竹製長梯往城跟猛衝,然而每夜每夜都在護城河裏留下大量的屍體。在城裏,方花臉指揮部卒日夜嚴加防守,始終沒能讓南軍有一個士兵登上城頭。南軍攻不進去,便往城頭打槍,流彈像飛蝗一樣在城內亂竄,不時有人傷斃,人們隻好穴地以居。五六天後,臨沂知縣董汝駿奉方花臉之命挨戶搜糧,凡是能搜到的都拿給了當兵的,市民嗷嗷垂淚,唯求早日城破逃生。
困在臨沂城內的學生更有雙倍的痛苦。國民黨、共產黨已經早在他們腦子裏立下了南軍的英武形象,南軍兵臨城下,校園裏是一片歡呼,許多原先不敢暴露身份的教師學生此時都無所顧忌地撕下了自己的偽裝開始忙活怎樣迎接南軍進城。圍城的第二天,南軍的一架小飛機在城上空盤旋著撒傳單,省立五中的師生們瘋狂雀躍,人人高喊:咱們的飛艇!快看咱們的飛艇!撿到有著孫文頭像的紙片片,師生們的熱淚往那上麵唰唰直灑。然而,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他們隻聽見城頭上的槍炮聲,卻一直不見有南軍進城的消息。半個月過去,進步師生們的焦慮日甚一日。他們根本沒想到,半年多來所向披靡拿下了南部中國那麼多大城市的北伐軍,竟然拿不下一個小小的臨沂。在這種焦急的等待中,讓他們更為痛苦的事情發生了:方花臉下令拉青壯男人幫軍隊守城,五中學生也在其中。費文典他們是在一個無月的黑夜被攆上城牆的,他們的任務是將一些秫秸、幹草等物潑上煤油點燃,扔到城下既照明又阻止南軍攻城。一些學生實在接受不了與自己熱切盼望的軍隊對峙這樣一個事實,便有幾個學生企圖奪取守城士兵的槍支作裏應之舉,但剛一動手即被發覺,幾個人都被打死在城頭上。其中一個受了槍彈卻沒立即死去,向著城外大喊一聲:“南軍弟兄,我來啦——!”猛地撲下了城去。學生們悲憤至極,正要醞釀新的行動,卻被北軍用槍剌逼下了城牆,攆回校園再不準他們出來。
圍城的第二十二天上,城內突然傳開一個消息:南軍退了。師生們聽聽城頭上果然聽不見槍聲,一個個如喪考妣嚎啕大哭。為防方花臉向他們問罪,凡是有過親南軍言行的師生都向城外逃去。跑到城門外,他們看到了大批去城外搶糧的守軍,並且聽到了一個說法:南軍並沒走,而是後撤休整以圖再戰。費文典幾個人在城東一個同學家中住了兩天,南軍果然卷土重來,又將臨沂圍住。費文典與同學說:南軍浴血奮戰,咱們豈能袖手旁觀?商量了一會兒,費文典提出一個辦法:回家搬農民協會去,讓他們幫南軍攻城!大家紛紛讚成,於是,幾個同學就匆匆上路各自回家了……
費文典的經曆與想法讓兩個女人驚詫萬分。費左氏急煎煎地說:“你整天盼南軍,盼南軍,南軍到底有多好?”費文典將手有力地一揮:“中國的前途命運全在南軍身上!南軍一來,打倒北洋軍閥,打倒土豪劣紳,建設廉潔政府,實現三民主義,整個中國就變了樣子啦!”費左氏對這些話懵懵懂懂,又問:“南軍來了對咱家有啥好處?”費文典瞅了這位老嫂子片刻,忽然一笑:“對咱家有什麼好處?怎能對咱家有好處呢?南軍來了要進一步展開農民運動,隻怕是咱家還要把地分給窮人。”費左氏“嗷”地叫了起來:“你胡說!咱家的地怎能分給窮人呢?”費文典義正辭嚴:“孫中山先生說了,耕者有其田嘛!”
費左氏一下子涼了心。她像瞅一個妖怪一樣瞅著因她當年的壯舉才締造出的小叔子,半天沒有說話。俺那娘哎,俺本來送他到臨沂上學,想讓他學有所成光宗耀祖的,怎想落了這麼個瘋瘋癲癲的樣子!費左氏感到心口窩如針紮一般疼痛。
蘇蘇也對她的丈夫抱了敵意。她不明白南軍到底是好是壞,但他對費文典支持封鐵頭的土蟮會感到十二分的不滿。你想繡繡有多可憐,年初舍了臉皮到這裏求老寡婦,讓她推幾畝地給大腳家種,本來這事已經成了,卻又因為農會爭什麼永佃權給攪乎黃了。而就是這麼一個胡作胡鬧的土蟮會,你竟然和他們一條心!你是個什麼人嗬!想到這裏,她心裏對丈夫的敵意更為濃烈了。想到剛才跟他還有了那種事,她不光對費文典,甚至對她自己都有了一股仇恨!她起身走到自己房裏,一下子撲倒在床上悲哀地抽泣起來。
費文典並沒有覺察到蘇蘇的心理變化。此刻他的內心正鼓脹著一股強烈的激奮,這激奮讓他瘦削的白臉上透出了一抹嫣紅。他對費左氏說:“我找鐵頭兄弟呀!”說完站起身,糾糾而去。
這個熱血青年沒有想到,他的革命激情在封鐵頭那裏遭受了嚴重挫折。他慷慨激昂地說了半天,這個農會領導人卻將腦瓜子狠狠一拍:“日他姐,我連這幾畝地都守不住呢,我還去打臨沂!”
封鐵頭並不知道,就在麥子成熟後的幾天裏,村內一些人的陰謀也已醞釀成熟。
陰謀的始作俑者是費大肚子。不知怎麼回事,過了年之後這位覓漢的名聲與日俱增,遠遠近近的雇主們幾乎都知道天牛廟有一個特別能吃的費大肚子。他在縣城“工夫市”上蹲著,也曾有雇主瞄上他,但一聽他是天牛廟的,姓費,立馬便問:噢,你是費大肚子吧?費大肚子不好否認,隻好手撫一張癟癟的肚子為其辯解:我吃得不多,真的不多!這時,他多麼期盼著有人來給他的話作證,但不幸的是,這時卻往往有人在一邊笑著說:“不多,一頓也就是一盆糊粥十來個煎餅!”雇主一聽便笑了,有的還一邊笑一邊用手向他的肚子捅一下,像是捅穿他的謊言。費大肚子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從他身旁走掉,選中一些別的人領走。就這樣。直到出了正月,過了“二月二”,財主家選長工的時間過去,他也沒能找到一個作長工的地方。
作不了長工隻好作短工。豈不知,他找作短工的地方更難。一是作短工隻能是農忙才好找,春天裏,無非是播種和春鋤的一些日子。在這個時候,他也曾找到幹活的地方,但由於在家閑蹲時肚子始終不滿,積了太多的吃勁兒,到了東家那裏無論如何也收束不住,每每有新的記錄產生。東家讓他的飯量嚇壞,往往是提前將他辭退,有時在某一家隻吃一頓飯便被勒令走人。這一來,費大肚子聲名愈發大噪,後來便很少有人同意他幹活了。
找不到活幹隻能蹲在家裏。自家的地隻有一畝二分,況且有老婆和閨女幫忙,輕描淡寫地就幹完了。費大肚子的大部分時間,就是蹲在家裏聽老婆孩子們的聒噪。四個孩子除了銀子都還小,一天到晚張著嘴要吃的。那個最小的籠頭才三歲,一喊起餓來就撲在地上真打轉轉。望著這幾張嘴,費大肚子心裏生出無比的恐懼,他想:操他娘,這真是無底洞嗬,真是無底洞嗬!老婆也不是老婆了,一天到晚地罵他,說他白披了一張男人皮下生,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罵得他啞口無言。他想起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兩口子鬧仗,雞巴是和事佬兒。”年輕時他和老婆吵架後就常遵循這格言,白天老婆還恨不得要殺了他,可是晚上隻要讓他上了身,在榨出一身汗的同時,那些堆積如山的仇恨也被榨得無影無蹤。現在費大肚子想重新祭起那件法寶。然而有兩次,他在搭箭入弦的時候,老婆指了指她肚子的上部說:“有本事的話,你給咱這裏多裝點東西行不?”一聽這話,費大肚子立馬一蹶不振,後來就再也不敢動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