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隻有大閨女銀子不向他說什麼。銀子今年十八,已經長大懂事了。在整整一個春天裏,她除了幫爹去自家地裏幹了幾天活,其餘的日子便是整天領著妹妹元寶上山剜野菜擼樹葉。一家人的肚子,其實就是由她填充起來的。瞅著這個已經長大了的閨女,費大肚子想,應該給她找個婆家,讓她出門子啦。他又想,給銀子找婆家,一定找個富的,能給我幫上忙的。唉,我這張犁,也真是太沉了,也真是拉不動啦。

日子終於熬到了麥收。這個季節的到來,對費大肚子並不意味著收獲。因為他從來不敢在他那極為有限的地裏種這種質量極好產量卻極低的作物。他的地裏隻敢種幾種粗糧。這個日子對他隻意味著有地方幹活、有地方吃飯同時還能掙幾吊工錢。“女人怕生孩子,男人怕割麥”。割麥子這活兒太忙了,太累了,哪一家地多的戶也都想多找幾個覓漢,以便及時地把已經熟了的好莊稼搶回來,不讓它被雨淋掉或者被冰雹砸掉。有這些重要性與緊迫性,一些戶主就忽略了費大肚子的缺點,十分寬容地讓他提了鐮刀去割麥,去吃飯。

今年的麥季,費大肚子照例是先到南鄉幹。那裏麥熟得早,這樣在那裏幹幾天回來,正好趕上這邊的大忙,他就能多有幾天活幹。可是在南鄉幹活的幾天裏,他那張暫時較為充實的肚子裏卻揣了沉甸甸的憂慮。他想起了他今年找活兒的艱難,再想想過了這半個月之後的他又會在家閑蹲,一家人的腸子又要吊起來,心裏便惶惶不安。

就在這時,費大肚子見到了一件事情。那天他在焦家官莊焦財主家幹活,晚上回到那個青磚大院裏正吃飯,突然從外邊闖進了幾十條漢子,將焦財主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說農會要他幹一件什麼事情。他在旁邊聽到後來聽明白了,原來這些人都是些沒有地或地很少卻又沒從財主手裏租到地的莊戶,現在他們要求焦財主,要他從別的佃戶手裏撥一些麥茬地,讓他們種一季地瓜,秋後刨了地瓜再還給原主。焦財主起初不答應,說這事不好辦,因為春天都和種地戶子寫了文書了。一幫窮漢這時候惱了,說焦二你敢不聽農會的?你想再戴驢×高帽遊街?焦財主一聽這話立馬癟了,說行行行,我去找他們商量給你們辦,農會的人這才離開了大院。第二天,也就是費大肚子割完焦家的麥子離開的時候,他聽說那些鬧事的缺地戶,每家都攬到了兩三畝麥茬地。

這件事情給了費大肚子以極大的啟迪與鼓舞,同時也讓他對本村封鐵頭領導的“土蟮會”產生了怨恨。當初封鐵頭在向眾人分發三角木牌時,他也曾接到了手,心想鐵頭要領著鬧咱就跟著鬧鬧,日他姥姥這世道也真該鬧鬧了!但後來看到鐵頭領著一些佃戶隻忙著爭取永佃權,而且爭到了永佃權就收了兵老老實實種地,他便深深地失望了:日他姥姥,原來沒有我的好事呀?沒有我的好事我還入你土蟮會幹啥?因此,他在找活幹一再受挫情緒萬分低落的時候,把那個三角木牌扔到鍋底燒掉了。現在他看到南鄉的農會竟然要財主撥地瓜地,眼前豁然開朗:呀,原來農會也可以這樣幹!他對鐵頭益發不滿:噢,你當農會頭頭,光領著幹對自己有利的事呀?你爭到了永佃權,可以安安穩穩地種你的地了,就沒想想咱這些沒地種的咋辦?

爭回來!爭回來!咱也去撥地瓜地種呀!一股難以形容的激情在費大肚子的心中升騰起來。

那天費大肚子沒直接回他的天牛廟,而是去了十裏街。十裏街是區公所所在地,但費大肚子沒去那裏,卻去找紀少爺紀方雄。他是從濟南府上學回來的,回來就成了第六區農會的總頭目,那回天牛廟被杜大鼻子困住,去解圍的那支農會隊伍就是他率領的。費大肚子找到這個長著兩條臥蠶眉的年輕人,結結巴巴地講了自己的打算:學南鄉的樣子,讓財主撥地瓜地種,問他行不行。紀方雄聽了立即說:完全可以。隻要是農民的要求,尤其是赤貧雇農的要求,我們是堅決支持的!事實上別的村已經有這麼幹的了,你們天牛廟也趕快搞起來,如果遇到障礙區農會給你們排除!費大肚子這時就說了他對封鐵頭的不滿。紀方雄說:封鐵頭的做法隻代表了一部分農民的利益,而且達到了他們自己的利益就停止活動,這是典型的革命不徹底的表現。老費同誌你盡管大膽地幹吧,你幹得出色了,天牛廟的農會就由你來領導!

得到了這麼個許諾,費大肚子就懷著更強烈的激情回到了天牛廟。白天,他仍然在像普通覓漢一樣給雇主家割麥子,但一邊割卻一邊在心裏考慮如何實施他的計劃。他把全村缺地種的戶統統數算了一遍,到了晚上便一家一家地登門,向他們講他的打算並用結結巴巴的語言來鼓動他們。他的工作十分順利。隻三四個晚上,便聯絡了二三十戶。就在全村的麥收接近尾聲的一個晚上,費大肚子召集他的追隨者們呼呼啦啦去了寧學祥的大院。

寧學祥因為接連幾天忙於收租處於極度疲憊的狀態。他正捏著盅子喝酒,見這麼多莊戶漢子湧進院子,還是驚得一下子跳起來喊:“你們幹啥?可金!可金呢?”寧可金正在自己房裏,此時也聽見動靜掂著一把盒子炮出來了。等看清是這一幫莊戶漢子,他的神情很快趨於平靜。這位剛接替死去的二叔上任不久的村長用傲慢的口吻道:“大忙天的,跑到這裏幹啥?”

費大肚子壯壯膽,說出了一句早就學到卻從來沒用的話:“無事不登三寶殿!”接著,他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他籌劃已久的要求,說話中用了農會的名義。

寧學祥聽後立即“嘿嘿”地笑起來:“我說這世道真是有意思,農會想怎麼幹就怎麼幹。鐵頭是農會,他找著咱要永佃,咱答應他們了,你們這一幫子又要撥地瓜地,你說叫咱怎麼辦?”

費大肚子將腰猛然一挺:“他們弄的永佃不算數!你就得給咱撥幾畝地瓜地種,要不然俺們就要餓死啦!”

隨他而來的二十多人也都“哇啦哇啦”喊起來:“就得撥!就得撥!”

寧可金始終在一邊冷笑。這時他說:“這事要辦,你們得去找鐵頭。他同意才行,因為他是要永佃的。”

寧學祥也點點頭說:“是嗬是嗬,就得找鐵頭,俺是跟他們寫了文書的!”

費大肚一夥麵麵相覷,都小聲說:“看來是得去找鐵頭。”於是,一幫人便出了寧家大院,向鐵頭的兩間破屋那兒走去了。

封鐵頭站在自家的院子麵對這些人的時候感到六神無主。他經曆過與寧學祥父子的對峙,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在今天與一幫窮苦漢子對峙。當費大肚子等人伊裏哇啦說出他們的要求時,看著一張張黑瘦黑瘦的臉,他覺得他們的要求並不過分。此時他也意識到,他在春天領導的那場爭奪永佃權的鬥爭,確確實實把麵前這幫人的利益忘記了。這些人也活得太難了,尤其是費大肚子,如今連紮覓漢的地方也找不到,一家人怎麼吃飯?想到這裏,鐵頭眼前又閃出了銀子的身影。一想起這個讓他暗暗流過許多眼淚的姑娘正在挨餓,他的心感到了疼痛。他想如果這會兒銀子當麵向他請求撥地瓜地,他肯定要一口答應下來。

不過這個念頭在封鐵頭思想裏像一縷遊絲,隻晃悠了一下便被藏起來了。因為這縷遊絲如果繼續晃悠,就會讓它勾出一個十分沉重的問題:假使撥地瓜地,怎麼撥?撥誰的?更重要的是,這麼一來,今春農會為佃戶爭得的永佃權就不做數了。而這鬥爭成果來的是多麼不容易!單說鐵頭個人,為了這場鬥爭,把兒子都當給人家了。狗養的狗疼,貓養的貓疼,雖然他不愛他的媳婦,但對他的兒子還是牽心掛肉的。坷垃離家的這段,他有時想念得撕心揪肺。有好幾回他還偷偷去王家台村,像個過路人一樣從王學任家門口走一個來回,為的是能看一眼坷垃。有兩回他看見了,差一點要走進院裏抱他親他,是他突然想起那張當兒文書,才又趕緊忍住眼淚匆匆走離那兒……三年。三年。如果三年後他拿不出錢去贖,兒子就永遠是人家的兒子了!

這時的鐵頭便開口道:“爭永佃權是上級農會支持搞的,是不能隨便改的。”

費大肚子立即把胸脯子一挺:“撥地瓜地也是上級農會叫搞的,不信你去十裏街問問紀少爺!”

封鐵頭心裏便有些忐忑不安。他知道那個紀少爺對他是不太賞識的。這幾個月來,紀少爺多次讓他拉出天牛廟的農會隊伍去參加鄉農會組織的吃大戶等活動,但他都不感興趣,一心種好自己的地,惹得紀少爺幾次批評他革命覺悟不高。可是,爭取永佃權是縣農會蔣先生親口支持他幹的呀,你紀少爺怎麼又支持一個與此相對的行動?

封鐵頭便對費大肚子說:“好,我去問問紀少爺再說。”

費大肚子胸有成竹地道:“你問就快去問,俺們先等著。”

去十裏街,封鐵頭是和費文典一塊兒去的。費文典聽完鐵頭的訴說,也為鐵頭所遇到的難題著急,想幫他到鄉農會問個明白;同時,他還想實現他的另一個打算:讓紀少雄組織全鄉農會會員打臨沂去。可是,他們沒有找到紀少雄,他家裏人說不知他到哪裏去了。十裏街離縣城還有十裏路,二人便決定進城找蔣先生。然而到了哪裏,一片觸目驚心的景象卻現在了他們的麵前:縣農會的大門已經讓兩道長長的封條交叉封住,門邊的大牌子在牆根成了一堆爛木片,而牆上那幅“農會神聖”的大字標語,已經讓人用石灰水嚴嚴實實地塗掉了。他們驚驚惶惶地向路人打聽,得知的消息更令人吃驚:圍困臨沂的南軍退了,這兩天北軍正在臨沂城和各縣搗毀農會,捉拿國共兩黨黨員。縣農會的頭頭們得到消息早,已經都搶先逃跑了。

當著一街人的麵,費文典粗魯地高罵一聲:“我日他奶奶!”而後涕泗滂沱。鐵頭呆呆地站在那裏,突然覺得天黑了下來,黑得讓人發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