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然而半年下去,這種供應的間隔時間漸漸變得長了,有時候十天半月,也不見銀子回家送地瓜幹子。費大肚子心裏焦急,就讓老婆問閨女是怎麼回事。銀子對娘說:他找我找得不勤了。娘說:他找你不勤你就勤找他呀!說著,女人便教給了閨女一些具體的辦法,教得閨女麵紅耳赤。銀子回到寧家便實施了,起初是有效的,但過了一些日子寧學祥卻看穿了她的伎倆,說:“嗬,想從我腿襠裏掏去個糧山呀?”自此以後,他與銀子的房事便突然減少,隻在時間長了實在憋得厲害了才給銀子一次掙地瓜幹子的機會。她把這情況向娘說了,娘也沒有辦法,隻好在斷頓之後,恨恨地罵一氣無能的丈夫,然後到四周村裏要飯。

不知為何,銀子進門後一直沒有懷上孩子,直到第九年上那張癟癟的肚子才有了內容,冬天裏生下一個小子。這一下把寧學祥高興壞了,拍著大腿說:“你看,早先咱就可金一個,可金又隻養了一個老虎,心想咱家是單傳了,沒想到我五十多了又有了一個兒呀!”他給小兒子起名為“可玉”,然後整天不分時候地跑到銀子的床邊,一邊叫著“可玉!兒呀!”一邊拿他的花白胡子去搔孩子的小臉。那幾天,寧可金兩口子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時常無緣無故地把兒子老虎打得嗷嗷叫喚。但寧學祥對此視若無睹,在小兒子七天“絞頭”時破例地請了三桌客,把本村一些有臉麵的人全部請來痛飲了一頓。客人們在酒桌上頻頻舉杯:老樹發新杈,恭喜呀恭喜呀!寧學祥抖著胡子咧著大嘴道:同喜同喜!

這一天,銀子的娘與弟弟籠頭也破例地走進了寧家大院。因為新出生孩子的胎毛必須在這天由他的舅舅絞去一撮,於是這娘兒倆便心安理得地放開肚子吃了一頓。在為孩子絞過頭客人都告辭之後,銀子娘當著閨女與小外甥的麵向寧學祥開口了:“老爺,俺一家人又要了一冬天的飯了,你看……”寧學祥思忖片刻道:“銀子算給寧家立了一大功,我給你家三百斤糝子,三百斤秫秫,吃到來年接新糧!”女人一聽,這數額超出了當年銀子的身價,不禁喜笑顏開,急忙點頭稱謝。

有了可玉,寧學祥老爺十分開心,對銀子也時常表現出恩愛,因而銀子娘家的口糧基本上能夠接續。銀子想:還是生孩子好呀,俺就再生一個吧。第二年,她果然又懷上了。待她興衝衝向老爺報告,老爺卻給了她一個大長臉。說:快叫花二媒婆給打掉!銀子不明白這是為何,寧學祥告訴她:兩個兒就夠了,再多,以後這個家分成那麼多份,在天牛廟還能拔尖?銀子明白了,隻好忍著疼讓花二媒婆弄掉了肚子裏的那塊新肉。以後的幾年,她又懷了兩次,寧學祥都叫花二媒婆如此辦理。

時光像水一樣流走,不知不覺地,寧學祥已經到了花甲之年。隨著年事的高邁,老爺與銀子的房事越來越變得稀少,以至於個把月也不弄一次了。而在這時,銀子的娘家也愈見出窘迫,盡管兩個兄弟都已出去當覓漢,妹妹也已送給城裏財主家當了丫環,但他們都顧不了老的。更嚴重的是,這年她爹害了一場傷寒病,沒錢拿藥,隻好把僅有的一畝二分地賣掉了。爹年紀已大,找活幹更加困難,老兩口更是吃不上飯了。銀子幾次開口向寧學祥要,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訓斥:日你你要,不日你你也要!你個熊女人還講理不講理?訓得銀子隻好忍氣吞聲暗暗流淚。

她無論如何想不到,就在今年夏天的一個晚上老爺突然變得十分大方。那天晚上,有兩個月沒近銀子身體的老爺忽然長噓短歎一陣,然後便伸手摸她的身子。銀子按捺住心中的喜悅讓他摸,在他摸索了片刻爬到她身上時,便用兩手推擋住那個老而臃腫的肉塊說:“你慢著,俺娘家又難過了,你管管吧。”

寧學祥說:“又是你娘家!管,這回俺管!你說要什麼吧!”

銀子說:“你還是給點地瓜幹子吧。”

想不到寧學祥說:“一把地瓜幹子中啥用?我給他們地吧!”

銀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地?給多少?”

“七百一十六畝,都給!”

銀子驚得一下子欠起身來:“老爺你怎麼啦?”

寧學祥說:“我怎麼啦?我遇上不講天理的世道了!我日他祖奶奶!”

由於氣得厲害,一腔血全往頭上拱,寧學祥那條老筋刹那間沒有了難得的硬撅。發現自己已弄不成事,寧學祥索性往旁邊一滾,一坐,再接著破口大罵:“你狗日的共產黨,你怎麼白搶我的地呢!我那些地來得容易嗎?我日你親娘呀……”

天牛廟的土地改革運動正在封鐵頭的領導下艱難地開展著。自從七月十六區裏召開動員大會之後,這個三十九歲的天牛廟村村長兼沒有公開身份的村黨支部書記對這件事情一直信心不足。他想,推平土地,讓耕者有其田,這的確是好事,咱窮人祖祖輩輩都做這個夢。可是真要叫財主們把地拿出來,白白分給貧雇農,咱心裏又總覺得不踏實。要知道,那是人家的地呀,人家從祖上傳下來的,一畝一畝花錢置的,地契在人家手裏結結實實地攥著呢。雖說十九年前咱領導過爭取永佃權的鬥爭,與寧學祥麵對麵地講過理,可那時爭的是永佃權,地還是人家的;雖說這兩年按照上級的布置搞過減租減息,可是再怎麼減那地也還沒換了主兒,人家隻是比以前少收點糧食罷了。這回可是去人家手裏白搶硬奪呢,能行嗎?他開會回來和農救會長命百歲商量了一下,說,等等看吧,看別的莊裏怎麼弄,咱再怎麼弄。於是他們就按兵不動,伸長脖子去看外村的動靜。一兩天之後,外村果然動起來了。有的是開大會鬥爭地主,在會上訴苦、算賬,宣布地主的地都是窮人的,現在就該還家。也有的村沒開鬥爭大會,是幹部向地主們做工作,讓他們當開明士紳,將地獻出來分給窮戶。鐵頭說,咱們也搞和平方式,讓他們自願獻田吧。費百歲說,他們能幹嗎?特別是那個細作鬼寧學祥。鐵頭說,試試吧,跟他說說看。於是,在七月十九的這天早晨,天牛廟村的兩個頭頭一塊兒向寧家大院走去了。

這個大院是封鐵頭很不願進的。主要原因是這裏有個他既想見又不想見的銀子。銀子嫁到這裏後的十幾年,他真正走進這個院子隻有一次。那是今年夏天他奉鄉裏的命令去盤問寧可金的下落。寧可金自從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就不當村長了,八路軍派來的工作人召開村民大會把他罷免,另選了鐵頭,打那以後這個寧家的大少爺便整天蹲在家裏不出來。今年夏天,他卻突然失蹤了,連同他的老婆孩子。鄉上讓村裏查明這家夥去了哪裏,鐵頭便走進了這個院子。其實鄉裏已知道寧可金去了沭河西的國民黨占領區,讓村裏去查的目的是鎮唬一下寧學祥,讓他明白鄉政府記下了這件事情。那次與寧學祥見麵是在前院正房裏進行的,在寧學祥一再嘟噥不知兒子去了哪裏的時候,鐵頭魂不守舍一再向院裏看。他想看一眼多年沒見過的銀子如今是個什麼樣子。但他一直到離開這個大院,也沒能見到銀子。

不料,這次一進門他就與銀子打了個照麵。當時她正牽著兒子寧可玉的手從正房裏走出來,看到鐵頭二人進來認出是誰之後,一句話也沒說就低下頭走向了後院。在那一刻,封鐵頭就覺得心髒像被一隻大手托著猛掂了一掂,掂得他那顆心忽悠一下像沒有了著落。他根本沒想到這麼多年下去,已是三十七歲的銀子竟還那麼讓他心動。這不僅因為銀子那變得白胖了的臉和變得豐滿了的身子,更因為那副許多年來一直閃動在鐵頭心裏而且至今沒有改變模樣的眉眼!一時間,鐵頭望著銀子的背影站在那裏,竟然忘記了來這個大院的使命。是費百歲伸手在他腰裏戳了一下,他才收回目光,忙去正房裏搜索寧學祥的身影。

這一次的談話過程很簡單。在二人說了要他獻田的意思之後,寧學祥笑一笑,揮一揮手:“好,你倆跟我走!”二人甚感意外地對視一眼,接著就隨這位天牛廟的第一號富戶出了門。寧學祥步履蹣跚走在頭裏,二人在後頭緊緊跟隨。走出村東,寧學祥便徑直奔向了東山上的寧家老林。走到那個有著許多石人石馬的大片墳地,寧學祥抬手指了指,說道:“要獻地我做不了主,你問問寧家老祖吧,地都是他們置下的。”

封鐵頭與費百歲都覺得受了戲弄,兩張臉氣得通紅。但他們看看那一輩一輩排列有序的龐大墳陣,心裏像壓上一塊千斤巨石,嘴上便不知說什麼好了。

這天回到家,見到滿臉皺紋卻還是傻得像個三歲小孩的老婆,禁不住火從心頭起,抬腳就衝那個寬寬大大的屁股踢去。老婆照舊直著嗓子嚎:“俺不敢啦!俺不敢啦!”這麼一嚎鐵頭更為厭煩,正待再踢,大兒子坷垃卻拖拉著瘸腿上前阻攔,問道:“俺娘今天犯了啥錯?你又打她?”鐵頭讓兒子問得啞口無言,隻好走到屋裏躺在床上一口口長喘。

這次交鋒之後,鐵頭兩天內沒再有新的行動。倒是婦女識字班隊長封大花找上門了。這個十八歲的急性丫頭一進門就嚷:“唉呀,還說服動員呢,你能讓那毛猴子把嘴裏的肉吐出來?算了吧,趕緊學外莊開鬥爭大會!”她說,她已經到外莊看過了,怎麼鬥她都會。說著說著封大花還唱起了在外莊學會的歌:

誰養活誰呀大家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