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封大腳一生當中所經曆的事情,最奇莫過於在大年五更聽見村前的鐵牛吼叫。

那是1946年的正月初一淩晨,封大腳和往年這天一樣早早就起床了。他先給牲口添上一些草料,然後就招呼繡繡起來煮餃子。這喊聲把兒子家明和閨女枝子驚醒,兄妹倆便也麻利地鑽出各自的被窩,興奮地參與一年一度的敬天禮儀。十七歲的家明幫爹掃院子、安供桌,七歲的枝子則幫娘燒火。望著這兩個孩子,封大腳心裏有說不出的熨貼。他與繡繡成親將近二十年,除了早產的頭一胎,後來生下了四男兩女,可是兩個病死,一個落水淹死,另一個跑鬼子時跌在石頭上叩死,最後剩下了一男一女。大腳想,雖說死了好幾個,可咱總算是兒女雙全,而兒女雙全就是福氣,就是老天爺對咱的恩惠!因此,他便把敬天一事操辦的兢兢業業一絲不苟。他將兒子安的供桌仔細調了調,讓它的四邊與東西南北四方相一致,拿沒用過的飯帚掃了又掃。待繡繡把煮熟的餃子端出來,他怕妻子忘記女人不能置祭的規矩,慌忙接過,恭恭敬敬放在了桌子中央。接著,他在桌前點上一刀紙,率領妻子兒女跪倒虔虔誠誠地叩頭。起身後,他就讓兒子把鞭炮點上了——大腳聽得清清楚楚,他家的鞭炮在全村是最早炸響的。

敬過天,大腳又去村前給鐵牛燒紙。這做法是從十九年前經曆了那場大牛瘟開始的。他認為那場牛瘟一定與鐵牛有關。之所以發生並且沒能平息,是因為人們對它太不敬並用血汙了它。從那年開始,大腳就養成了習慣,每年的大年五更都要去給鐵牛燒上一刀紙,叩上三個頭。當然,在其他日子裏,每逢下雪他還要去為它打掃一番。

他走到鐵牛那兒,把紙點上,叩罷頭,這時東天邊才有一線乳白透出來,村中才有一陣一陣的鞭炮聲。他這時像完成了一年之中的首要大事一樣,心情輕鬆地往家走去。不料剛走出幾十步遠,隻聽身後忽有“哞”地一聲牛叫!大腳想,這是誰家的牛跑出來了呢?回頭去看,但身後的朦朧曙色裏並沒見有牛。正疑惑著,忽又有兩聲響起。那聲音也怪,它不像平常的牛叫,其聲響亮無比,且帶了些金屬味道。在這三聲叫過,村裏的牛忽然一個個全叫了起來,緊接著,鄰村的牛也叫,遠遠近近“哞”聲一片!

大腳站在那裏聽得癡癡呆呆。他想,到底是哪條牛先叫從而引發了這一片牛叫呢?再看村前,還是沒見一條牛影。封大腳忽然明白過來:最先的三聲是鐵牛叫的呀!

想到這裏,他渾身戰栗不已,跑回去向鐵牛又叩了一次頭,爬起身來就往村裏跑,邊跑邊喊:“鐵牛叫啦!鐵牛叫啦!”

這喊聲驚動了村內人家,許多村民都走出來問他是怎麼回事。大腳喘著粗氣把剛才聽到的向人們講了,有人相信,驚驚惶惶地猜測鐵牛為什麼要叫;也有人不相信,說八成是大腳的耳朵岔了氣兒。但大腳一再堅持他聽到的是真事,一路走一路講,直講到天光大亮幾乎全村人都知道了才走回家去。

這件怪異事情,村民們談論一番很快就淡忘了,但大腳卻整天放在心上。他老是想,鐵牛為什麼要叫呢?它在這裏蹲了千年萬年都沒叫過,現在到底為什麼要叫呢?再三地想,卻總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又再三地想。直到十來天後另一件大事讓他分了心,他才把這事稍稍放下了。

那件大事是置地。自從十九年前爹死去之後,封大腳下決心要讓自己的地添上幾畝。一年年地掙,一年年地攢,終於積下一些錢裝入砂壺埋在了牆角。可是,就在他開始打聽誰要賣地的時候,日本鬼子打過來了。那些東洋人住在縣城,時常到天牛廟責成村長寧可金要錢要糧,有幾次要得不足,還當著全村人的麵殺了幾個交不起錢糧的窮漢。這樣,大腳便沒敢顯示他的財力,悄悄在院中老榆樹的樹根底下掏了個洞,把那個砂壺轉移到裏頭,一埋就是七八年。三年前的冬天,幾場死人無數的惡仗打過,鬼子忽然退到了沭河以西,這兒就成了八路軍的天下了。自此以後,大腳覺出了日子的再度安穩,那個置地的心便又開始活動。去年秋天,他忽然聽說鬼子投降了,再也不來了,那個念頭便如三春兔子一樣再也沒法安穩。但他打聽了幾個月,卻沒遇上一個賣地的。等到過了年,賣地戶才終於有了一個:那是全村有名的敗家子寧可璧。他因為賭錢賭輸了,現在要再賣一些地,而且還是被稱為“糧囤”的西北湖裏的好地。大腳便毅然決然地刨出那個砂壺,傾其全部買了三畝。

地畝的增添給封大腳帶來了無限的欣喜。把墨跡未幹的地契拿回家時,當著兒女的麵,他拍打著繡繡的肩膀一遍遍道:“家明他娘,你說這事多好吧!你說這事多好吧!”繡繡也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把那張地契看了又看,眼角上笑出了細細密密的皺紋。當天,他們兩口子一塊兒去看那塊地。那三畝地多好呀,它又平整又方正,黑黑的土色充分顯示出它的肥沃。望著在殘雪下那大片呈蜂窩狀的凍土,封大腳鼓蕩起一腔激情,恨不得將自己溶化成一汪春水,趕緊將那些雪與冰化掉,好立馬種上莊稼……

春天終於來了,他將這三畝地全種上了花生。他想,就憑這樣的好地,不收它三秤油才怪呢!這地果然不辜負它的新主子,把花生苗子養得倍旺,過了麥季,一片黃花開過,每棵上都有一二十根“鑽”紮入地下。大腳鋤完地蹲在那裏,瞧著這一根就是一個果的“鑽”,每每將回家吃飯都忘記了。

到了秋天,七月二十八,是大腳給娘上二年墳的日子。他讓繡繡做了幾樣供菜,還特意到西北湖新置的地裏拔了幾棵已經成熟的花生,一並帶到了爹娘的墳前。娘兩年前趕措莊集遭了鬼子的飛機,死得很慘,但因為有了今年的喜事,大腳一家也就沒有了太多的悲戚,平平靜靜地擺好酒菜,燒了紙。初秋的晚風吹來,吹得紙灰像黑蝴蝶一樣四處翻飛,最後在墳堆上落了一片。繡繡將撥弄火灰的一截樹枝扔掉,拍拍手對兩個孩子說:“看呀,你爺爺奶奶叫錢培起來啦!”小閨女枝子張著小嘴叫道:“爺爺奶奶快花錢!糴大米,買白麵!撐得肚皮溜溜圓!”聽著閨女唱的童謠,大腳竟忍不住笑了。

一家人走下東山,天色已經朦朦黑了。剛踏上那條通往東南鄉的大路,忽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從後邊趕來,用青口一帶的口音問道:“哎,前邊是天牛廟不?”

大腳答聲“是”,便一邊走一邊扭頭看這人。他不看還好,一看把他嚇了一跳:那人長著一雙吊梢眉,一口露在唇外的長牙,不正是他那當年因當馬子而被殺的四叔麼!這麼說,今天遇上鬼啦?

他心裏正犯怵,卻發現那人低頭去看他的腳。看了片刻抬起頭哆嗦著聲音問:“你是俺大腳哥吧?”

大腳問:“你是誰?”

那人說:“俺是膩味呀!”

膩味?大腳與繡繡同時站住了。他們都記起了那個十九年前失蹤了的堂弟。看一看那張跟他爹相仿的臉,二人異口同聲道:“還真是膩味哩!你這些年到哪裏去啦?”

膩味說:“去了東南鄉。”接著他告訴大腳一家人:當年他爹封四出事的那天,他娘讓他趕緊跑,跑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他娘還說,等他跑了以後她就跟小兒子沒味一塊兒死。那一夜,他一氣跑到天明,在一個莊裏要點飯吃了再往東南跑,一直跑了青口西南的沙河。在那裏先給人放牛,再當覓漢,一直到了今天……

聽了這話,大腳心裏酸楚不已。繡繡在一邊早已掉下淚來。她問:“你今天怎麼想起回家啦?”

膩味興奮地道:“來家分地呀!那邊已經分啦,這裏還沒有?”

大腳奇怪地問:“分啥地?分誰的?”

“分地主的呀!日他奶奶個×,窮人翻身的日子到啦!”

這話,把大腳一家人都說愣了。在以後的日子裏,封大腳才終於想明白了鐵牛吼叫的原因。

銀子的憂愁一年比一年厲害。因為,她越來越難盼到寧學祥情欲勃發的夜晚了。

這種期盼,並非來自她身體的渴望。自從她到寧家的初夜裏發生了那件村裏人至今還當笑話講的事情,她就對男女床第之舉抱了深深的厭惡,以後寧學祥要再幹那事她便極力推拒。這天晚上,她又不脫衣裳弓腰夾腿阻攔寧學祥的進攻,寧學祥卻說了這樣的話:“銀子你叫我弄一回,我給你娘家十斤地瓜幹子。”銀子眼前晃出爹娘弟妹那抱著肚子挨餓的樣子,原來的意誌便慢慢銷蝕,便躺在那裏任憑寧學祥去她身上忙活。可是寧學祥忙活半天,卻終於沒能進入銀子那痙攣不已的身體。寧學祥氣惱地道:“你看你,把我又鎖到外頭去了。”第二天早晨,寧學祥便沒提地瓜幹子的事。銀子於是暗暗埋怨自己不爭氣不能再給爹娘掙點吃的。到了晚上再麵對寧學祥時,她便努力放鬆自己,讓寧學祥如願以償。天亮後,老爺果然挎上籃子拿了秤,從後院的大倉裏稱了十斤地瓜幹子放在她的麵前。銀子挎上這些地瓜幹子去她娘家倒下,費大肚子兩口子喜出望外:“喲嗬,俺閨女又送回吃的啦?”銀子沒答話,轉身走出門外,一邊走一邊流淚。

這以後,銀子便經常往娘家送地瓜幹子。這地瓜幹子的來曆終於讓娘知道,娘便鼓勵閨女同寧學祥多多行房。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寧學祥與銀子睡歸睡,次日早晨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坐到正房裏喝茶並大聲向覓漢們吩咐當天的活計。在覓漢們按照主人的吩咐下地後,銀子瞅瞅正房裏沒別人,就到那裏說:“老爺,你不稱地瓜幹子啦?”寧學祥聽了這話惱怒起來,把眼一瞪說:“提著褲子點現的,你是窯姐嗎?”這句話把銀子說羞了,便退到自己房裏呆著。她也覺得已經跟老爺做了夫妻,是不應要地瓜幹子的,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裏就向老爺做了無條件的奉獻。過了半個月之後,娘跑來了,她一見閨女的麵就急急追問:“這些天老爺沒弄你?”銀子紅著臉如實以告,娘焦焦地說:“唉呀,咱家又斷頓了,你倒讓他白弄!”到了晚上,寧學祥又抖擻精神上陣,銀子卻退避三舍。寧學祥問怎麼啦,銀子說:“俺娘家又斷頓了,你也不給地瓜幹子。”寧學祥因箭在弦上,立馬點頭如搗蒜:“中中中,明早晨再稱給你!”於是,費大肚子一家的供應又得到了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