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大腳一夜無眠。繡繡看出他有心事,便問他出去做啥了,大腳如實以告。繡繡沉吟了片刻道:“我看你甭去鬧。沒有好結果的。”大腳說:“我看也是鬧不成。”繡繡說:“那咱們就不去了。”大腳說:“不去不去。”

可是第二天早晨,大腳卻說啥也在家待不住了。他對繡繡說:“我去看看。我隻是看看!”然後急急走出門去。

他剛走到西街口往日上工集合的地方,那兒的行動已經開始了。隻聽有人吆喝:“走,去牽牛呀!誰家有牛不牽就是雜種操的!”一群人轉眼間炸了營。一些漢子就往牲口棚那裏跑。急得籠頭一蹦三尺高大喊:“要當反革命呀?要當反革命呀?”見喊不住他們,便急忙找社幹部們報告去了。

大腳站在那兒愣了愣,也立即一歪一歪向著牲口棚跑去。他也要去牽自己的牛去!他太想再趕著他的“黑大漢”去耕自家的地啦!

到了那裏,所有的牛驢幾乎都物歸原主。主人們情緒高漲地牽著它們離開牲口棚,向自己的家裏走去。牲口棚裏隻剩下了大腳的那頭牛。看到離家月餘已經變瘦了的“黑大漢”,大腳鼻子一陣發酸。他拍拍牛頭道:“咱們回家。咱們回家。”

天牛廟退社風潮的出現當然是不能容許的。就在有牛的戶自己耕了兩天地之後,他們聽到了封鐵頭在村部大榆樹的高杈上用鐵皮喇叭筒下的通知。他要求全體村民晚上都到村前鐵牛那兒開會去。“不去不行!誰也不能不去!”鐵頭用那種帶了金屬味道的聲音一遍一遍強調。

正吃晚飯的時候,大腳也接到了費文良來下的通知。費文良把他拽到屋裏小聲告訴他,讓他開會時帶著棍子。大腳驚問:“帶棍子幹啥?”費文良道:已經打聽清楚了,今晚上開的是整鬧社分子的會。鄉裏不光來幹部,還調了三四個村的民兵,準備在開會的時候抓人。費文良讓大腳爺兒倆都準備好,一有事就開打個奶奶的!

費文良走後,大腳嚇得夠嗆。他想了想,決定今天晚上的會他不去參加。飯後兒子要去開會,他想不讓去又不便告訴他底細,隻好囑咐他:你去就去,可是一看著有事就趕緊往家跑。家明疑疑惑惑地答應了。

晚上的村民大會還沒開始就充滿了緊張氣氛。村裏有個留聲機,以往每次開會前都放上一段,讓村民們聽聽呂劇《小姑賢》或者《王定保借當》。可是今天晚上沒再放。台子上隻有兩盞汽燈呼呼地亮著,治保主任膩味背著一支“三八大蓋”在台上走來走去。這是一種極為少見的場景。

而人們也突然發現了與其對峙的另一方。那是一些中農們。他們都隨手提著一根棍子,而且到這裏後自動聚成一堆。

這情況讓膩味發覺了。他將胸脯一挺大聲喊問:“帶棍子幹啥?”費文良答:“沒聽說嗎?這些日子鬧瘋狗,帶棍子打狗呀!”膩味看了他們幾眼,沒再說什麼,卻轉身向村裏走去。人們知道,他是向封鐵頭報告去了。於是寧學武他們便急急忙忙加快集結速度,很快,帶棍子與不帶棍子的,在鐵牛旁邊坐成了一大片。

過了一陣子,社幹部同鄉裏的三個人來到了會場。封鐵頭先講了兩句讓大家坐好之類的話,接著就宣布請米鄉長做報告。米鄉長仍然披著那件青布大氅,往台上一站威風凜凜。他首先講了一通全國全省全縣農業合作化的大好形勢,接著臉色一沉,厲聲道:“想不到,在你們天牛廟村還有些壞分子要破壞合作化,開黑會,鬧退社,有組織地向社會主義發動進攻!這真是膽大包天!現在我命令:凡是參加開黑會的都給我站出來!”

這時會場上人們明顯地分成了兩邊。貧雇農這邊聽見鄉長的命令,都伸長脖子往中農群裏看。而中農們這時候則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連一點聲響也沒有。

膩味喊道:“快出來!敢不聽鄉長的?”

中農群裏還是沒有人站出來。

正在僵持中,會場南邊忽然有一個年輕人飛快地向中農那邊跑,一邊跑一邊喊叫:“毀啦!毀啦!外莊的民兵圍上來啦!”人們急忙往會場外麵看,果然,在汽燈燈光照及的南麵河灘上,正有大群的持槍持棍人擺成長蛇陣向會場靠近。

寧學武這時高叫一聲:“操家夥!”中農群裏便“唰”地站起一片漢子。當然,也有一些人趕緊開溜。

台上米鄉長看見這陣勢,用手一指喝道:“都給我老實!”接著,他向場外的民兵一揮手:“快把他們都給我抓起來!”一二百名民兵便“嗷”地一聲齊湧上來。中農們自然沒忘了手中的家夥,隻聽得“嘁哩喀嚓”,一場打鬥便爆發了。膩味這時喊:“天牛廟的民兵也上呀!”他抄起槍來,朝天打了兩發子彈,然後把槍倒過來,掄起槍托衝進了混戰的人群。人群外圍多是鄉裏調來的民兵,他便努力往裏擠,打算接近他的對立麵。不料他正在擠著,腦後卻重重地挨了一下打擊。他回頭一看,打他的持棍人竟不認識。他剛要說:“操你娘的瞎打呀?”可是眼前一陣發黑,便倒了下去。

這場打鬥是由“打死人啦”的一片驚呼止住的。雙方停住手一看,地上果然躺倒了五六個。拿火去他們臉照照,發現一個是膩味,一個是外來民兵,其餘四個都是中農。中農傷號裏包括費文良,他滿頭滿臉都是血,也不知是哪裏破了。

米鄉長與封鐵頭等人也急壞了,趕緊跑來看傷勢如何。試一試他們的鼻息還都有,鄉長便命令道:“快送縣醫院!”於是社幹部們便趕緊讓人找擔架。

這時有不少人喊:我也傷了!我也傷了!看看他們都是些輕傷,米鄉長道:“是民兵的一塊上醫院,是鬧社分子不管!”

經過這場流血鬥爭,天牛廟紅星高級社得到了鞏固。因為出事的當天夜裏米鄉長就讓人把鬧社的頭子寧學武捆起送到了縣裏。副社長郭小說還在村裏放風說,誰不把牛牽回來就把他牽到縣裏去。這樣一來,參加鬧社的人都老老實實把牛送回來,並規規矩矩地回到生產隊裏參加集體勞動。

封大腳卻遇到了難堪。他不好意思回隊裏送牛,就讓兒子牽走了。但他更不願再回隊裏幹活,就在家裏蹲著沒去。然而堂弟膩味卻找上門了。他嚴肅地說:“大哥,我真為你感到丟臉嗬!你怎能去參加鬧社分子的黑會呢!”大腳不承認,說:“我沒去!誰看見我去啦?”膩味說:“人家都交代出來了,你還醉死不認酒錢!”大腳便沒話說了,一任堂弟義正辭嚴地對他施行社會主義教育。

兩天後,他聽說費文良從縣醫院回來了,心想得看看人家去。到晚上偷偷地敲開費文良的門,頭上依然纏著紗布的費文良卻怒氣衝衝地讓他快走。他說:“文良兄弟,你咋這樣呀?”費文良說:“你自己還不明白!我問你,開大會的那天晚上你鑽到哪個牆窟窿裏去啦?膽小鬼!”大腳讓他罵得不敢抬頭,隻好灰溜溜地走了。

摸黑在街上走了一段,大腳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兩頭不為人呀!兩頭不為人呀!他在心裏痛苦地叫著。我怎麼到了這個地步?怎麼到了這個地步?老天爺!

大腳的自信程度,降到了有生以來的最低點。

完啦!我封大腳完啦!他抬頭看著滿天的繁星,一聲聲悲歎。

第二天,他非但不去隊裏上工,索性連床也不起了。繡繡端了飯給他,他蜻蜓點水一般戳上兩筷子就作罷。

第三天,他還是沒有起床。不過到了晚上,隊長籠頭來了。年輕的生產隊長一來就問他為何不上工,大腳想了想,說道:“俺有病。”

“什麼病?”

大腳把那張超大號的腳一抬:“腳疼。”

籠頭看那腳真是不正常,便沒再進一步追究,說:“如果好了就趕緊上嗬!”接著起身走了。

也真奇怪,大腳說那隻腳疼,那隻腳還真的在夜間疼起來了。他隻覺得從腳跟到腳弓、從腳弓到腳趾哪兒都疼,直疼得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繡繡想盡一切辦法,為他又搓又揉,都無濟於事。

然而到了白天,那腳疼卻消失了。

腳不疼了就得上工,這是隊長的命令。可是大腳卻不願去,他一想到隊裏上工心裏就難受得不行。於是決定不去。他想不光現在不去,就是以後也不再去了!

他跟妻子和兒子說:“俺從今往後在家養老享清福呀!”妻子與兒子也不管他,他們該幹啥幹啥。大腳每天蹲在家裏,看螞蟻爬樹,看公雞鬥仗,看日頭怎樣從東牆外升上天空又怎樣在西牆外藏個無影無蹤……

在家呆的時間長了覺得悶,大腳便想出去走走。這天上午,他一歪一頓地走出村子,一眼看到鱉頂子上麵的那塊躺在早春的豔陽天裏等著播種的圓環地,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恍惚中,他覺得那地在像自己的女人一樣呼喚他,在百般溫情地迎接他,讓他胸中翻騰起一種纏綿繾綣的感覺,恨不得立馬奔過去把渾身的力量都傾瀉在她的身上……

然而這時他忽然看見,籠頭帶著一大幫人向那裏走去了。他的心又陡地涼了下來。他再也不敢向那裏看了。他轉過身,拖著那隻沉重的大腳又一歪一頓地回去了。

過了兩天,籠頭來催他上工,他還是說腳疼。那腳是仍然疼。不過是在夜裏,白天就沒有事兒。

看公公這個樣子,細粉漸漸地發表出不滿言論。她在東屋裏大聲說:不到四十就養老呀,真是會享福!她在院門外跟別人說:俺家供著菩薩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有這樣不顧兒孫的老祖哩!

屋裏大腳與繡繡麵麵相覷。大腳道:管她說啥,我就不幹!隊長都管不了我,她還想管!

繡繡沒有說啥。

而細粉繼續發表言論。這天又在那裏說,繡繡道:“運品他娘,你不就是想咱家裏多掙些工分嗎?你爹有病不能下地,我去替他!”

第二天,繡繡果然不再呆在家裏做飯看孩子。她把羊丫往背上一背,拿著一把鐵鍁就下地了。大腳坐在堂屋門檻上說:“你甭去!”可是繡繡沒停步。大腳又說:“你願去就去,這不關我的事兒!”

繡繡這天被指派的活兒是與其他一些人到南湖整花生畦子。到了那裏,籠頭給一人分了一段,然後就讓大家挖溝。

繡繡將羊丫放在一邊,拿過鐵鍁幹了起來。鏟了一會兒覺得腰疼,便停住手想歇息一下。她抬頭打量了幾眼忽然發現,這塊地正是當年她娘家的。因為他小時走姥娘家每次都在這地邊的路上走,他不止一次遇見她爹指揮著郭小說等人在這裏幹活。

這就是爹當了命根子的地,就是寧肯讓親生閨女叫馬子們糟蹋也不肯丟掉的地!

可是爹呀,你如今在哪裏?你閨女又在哪裏?

大滴大滴的淚珠從繡繡臉上滾下,“卟卟”地落進了土裏。

§§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