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到第三天晚上青皮小夥們再去,卻意外地發現那鐵門是開著的。剛要興衝衝地往裏走,卻有一隻小手伸出來攔住了他們:“交錢!”一看,原來是小米站在那裏。人們不解地問:“交什麼錢?”小米把臉一揚:“交什麼錢不知道?那電視難道不花錢就能抱來家?”他們並不知道,這是小米昨天夜裏想出來並得到寧可主讚同的主意。人們想想這話也有道理,就問交多少錢,小米說交五分。於是有錢的人乖乖地交錢,沒錢的人隻好走了。這麼收了一陣錢,寧可玉就把電視機抱到院裏放。小米把院門關上,仍然站在門邊,一邊看一邊履行守門員的職責,一旦有人敲門,就將門打開一條縫讓人家交錢,然後再放其入內。

當然也有人想投機取巧,想爬上牆頭看不花錢的。但他們剛一伸手卻碰到了一種尖銳的東西。原來那院牆上已經豎了一圈玻璃碴子。陰謀被挫敗,有的人就開始搗蛋:從院外抓了沙土往裏邊撒,弄得院中秩序大亂。寧可玉看看事態不好,趕緊把電視機搬到了屋裏。小米也幹脆插死院門進了堂屋,聽見有人叫門才走出去。

這天晚上老膩味又來過。當他發現了賣門票的事,又大聲嚷嚷起來:“咳呀,二人幫真狠心,開始剝削貧下中農啦!”小米聽見爹在嚷嚷,把院門敞開道:“你喳呼啥?你願看就進來看,俺不收你的錢!”老膩味卻表現了堅定的立場:“我不看!我不跟二人幫同流合汙!”小米便氣得“砰”一聲將門關死。

從此,老膩味便很少來了。

以後,來看電視的人多數都揣了鋼蹦兒。有天晚上小米在門口一一收著,忽然發現羊丫也來了,而且像普通觀眾一樣將五分錢交到了她的手上。小米覺得作為妗子不應收外甥女的錢,就將鋼蹦兒往回塞。羊丫認真地說:“你要不收俺就回去啦。”小米便隻好作罷。

不過,收錢的做法實行了半個月後,來看電視的漸漸少了。其原因,是許多人覺得每天晚上都花五分錢太破費了。那電視不就是一些人在裏頭來回晃麼,看個幾回就行了,要是天天看就吃不消。要知道,五分錢是拿一個雞蛋才能換來的,能買兩盒火柴兩根針呢!

觀眾與收入一天天減少,小米有些沉不住氣了。這天晚上寧可玉又去她身上忙活個沒完沒了,她沒把心思放在那事上卻一直在想怎樣使觀眾增加。想了一會兒叫道:“有啦有啦!”寧可玉認為有了他一直所期待的東西,抬起身審視道:“在哪裏?在哪裏?我怎麼沒覺出來?”小米說:“你說什麼呀?我說是有了辦法啦!”寧可玉問她有了啥辦法,小米說,想起電視上常做廣告,那麼咱也到村裏做廣告,每天預告晚上要演的電視節目,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寧可玉聽了高興地說:“對,就這樣辦!嘿嘿小米你真精細!”接著又對小米激烈而持久地衝撞起來。

從此,天牛廟的重要街道上,每天都有小米用粉筆歪歪扭扭寫出的廣告文字:今晚電視×××,歡迎前來觀看。

越劇電影片子《紅樓夢》在十幾年的禁演之後又重新上映了。1978年秋天在縣城放,隨後又將拷貝交各公社輪流放,放到十裏街公社已是1979年的春天。

盡管晚了一些,但這個由幾位漂亮女人表演的男女情愛故事仍然極大地震動了人們的心靈,那些正在期待愛情的青年男女們更是如癡如醉。公社電影隊從來都是一晚一村這麼安排的,可是放映《紅樓夢》就完全打亂了這個秩序,因為每個村都急急切切再也等不及,電影隊長老山隻得決定一夜跑四個大隊。這樣,甲村在西天邊尚存晚霞時就開機,放完了立即到乙村,然後是丙村丁村,在丁村放完時東天邊又掛滿早霞了。

這是農村電影放映史上空前絕後的奇觀:電影到了某一片,某一片的幾個村子就比過年還要熱鬧。人們早早地到放映場地去占地方,早早地坐著等待。春寒料峭夜風襲人,一些人就把蓋了一冬臭氣熏天的破被子抱出來蓋著,唯恐錯過了林妹妹與寶哥哥。等候的過程中如果困了就睡,直睡到電影隊來到後立馬醒來抖擻精神觀看。不過這是已有家庭的人們的作為,未婚男女是不願這麼老實的。他們是哪莊先放就到哪裏看,看完一場再到另一個村子複習。不管是初看還是複習,每放到黛玉焚稿、寶玉哭靈這些地方,場上都是淚光閃閃一片唏噓。粗粗拉拉的莊戶人第一次表現出了羅曼蒂克的情緒。有些人甚至每場都看直看到天明,然後回家蒙頭大睡。隊長去叫他們上工,小青年迷迷瞪瞪地道:“林妹妹死了,還上個啥工!”

輪到天牛廟這片,王家台最早天牛廟最晚。羊丫一吃過晚飯便去了王家台。其實頭一天晚上她已經到鼓嶺與青石頂子看了,今晚她再去王家台完全是為了另一件事情。

這不是普通的事情。這事關係她的一生。自從年前她在縣城封明秀那裏開了竅發誓不當老百姓,兩個多月來她就一直尋找著能夠不當老百姓的途徑。她先是寫信給侄子運品,問他可否去東北,但是運品來信說不行,說在東北混要憑力氣與拳頭,女的要來隻能是嫁人當家庭婦女。羊丫想,我可不當家庭婦女,我要脫產,我要站櫃台!她隻好又想別的法子。把遠近親戚都數算了一遍,卻是沒有一個在外頭能夠拉她一把的。她當然也想起了費文典。她聽說這位曾經是她生母的丈夫的人雖說已經離休,但他退下來的時候是地區民政局副局長,想必說話還是管用的。可惜的是,她不但不是他的親生閨女,而且是她的前妻與別人通奸生下的,她想求助於他等於樹上尋鱉。

那麼,到底誰能來幫一幫可憐的羊丫呢?羊丫一天到晚老在想這個問題,想得很苦很苦。

這天夜裏又想,一件事情忽然被他想起來了。那是去年夏天電影隊來天牛廟,晚上她看電影,看到中間想解手,就擠出了人群。當她辦完事走回人群外緣時,忽見電影隊長老山來到了她麵前。羊丫知道放電影的機子由小張小劉兩個青年管,他這個當隊長的不用親自動手常在四處轉悠。老山張開他那薄皮子嘴說:“你叫羊丫吧?”羊丫說:“是呀。”老山說:“你看這個電影怎麼樣?”羊丫說:“不孬。”接著二人就說起電影裏頭的事來。在說話的當空,老山不知不覺地靠近了她。老山突然小聲說:“羊丫你真漂亮。你跟著我去放電影吧!”說著就抓住了他的手。羊丫那時候的心思全在封合作身上,對老山反感極了。她心裏說:流氓,真是個流氓!你看你那薄皮子嘴一張一合的,醜樣!她把手一甩就鑽進了人叢……

想起這件事羊丫如在暗夜中看見一盞明燈。她想,放電影也是脫產,也是不當老百姓呀,整天有好飯吃有電影看比站櫃台還要好呢!你看我當時那個傻勁兒。怕什麼怕?隻要能走出天牛廟,老山願怎麼流氓就怎麼流氓!那薄皮子嘴醜嗎?隻要能給俺幫忙就不醜!

羊丫便決定尋找老山。可是電影隊不是經常來的,在全公社轉一圈至少要用一個月的時間。上一回來天牛廟,羊丫幹脆沒到裏麵去,一直在外麵轉,可是卻沒能碰上老山,也不知他到哪裏去了。好不容易又等上一個多月,老山終於帶著《紅樓夢》來了。

羊丫到王家台時電影已經開始放映。許多許多的人在看,最裏邊的坐,後邊的站,再後邊還有踩在凳子上的。外村人來得晚,在外麵看不見,便一個勁地往裏擠,這裏湧上去一個波浪,那裏湧上去一個波浪。王家台村對此種情況早有防備,派幾個彪形大漢站在人叢裏,一發現這情況就將手中的長竹竿急劇橫掃,果然所向披靡。人們被那竿子掃得老實以後卻又不甘心看不到,隻好在人叢後頻頻跳躍,以提高眼睛的海拔度來換取瞬間的印象。這樣,最外麵的一圈人便都跳得像剛剛出水的魚。瞬間印象多了,再加上能夠連續聽到的聲音,就能將電影情節連綴個六七分。

羊丫沒有當那種魚。她像玻璃缸裏的金魚。她瞪著兩隻大眼慢悠悠地到處遊動,不知是她尋別人還是讓別人尋她。當林妹妹第一次見寶哥哥的時候,羊丫遇見了老山。老山的眼尖,當然也發現了她,便立即走過來張著薄皮子嘴說:“羊丫你也來了呀?”羊丫有些激動與緊張,說:“來了來了。”口氣裏好像與老山早就有約。老山借著銀幕上發出的亮光看著羊丫,嘴裏說:“這個電影好吧?這才叫偉大的愛情哩!”說著就嘬細了嗓門隨著大喇叭唱: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閑靜猶似花照水,

行動好比風拂柳。

……

老山唱得合轍入韻悅耳動聽。羊丫本來有些吃驚,這時瞪著一雙眼把那吃驚程度誇張到了極度:“啊喲,山隊長你唱得真好!”山隊長說:“你不知道,我是部隊文工團下來的。”羊丫向他做出如花笑厴:“山隊長你真了不起。跟你在一塊就不用看電影了,光聽你唱就中!”山隊長咪咪一笑:“那就到我住的地方唱給你聽?”羊丫痛快地應道:“好!”

電影隊住在剛建起不久還沒住人的民房裏,此時闐無人跡。到了屋裏山隊長劃著火柴找燈,劃一根找不著,再劃一根還是找不著,說道:“你看你看,燈呢?燈不見了。”羊丫哆嗦著聲音說:“算啦,摸黑聽也行。”於是山隊長就扶著羊丫的膀子讓她在床邊坐下,然後將手仍舊放在她的身上,嘴裏就唱了起來:

林妹妹想當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來,

隻道是暖巢可棲孤零燕。

我和你情深猶如親兄弟,

那時候兩小無猜共枕眠。

到後來我和妹妹都長大,

共讀《西廂》在花前。

寶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呀,

妹妹你心裏早有你口不啊言。

……

羊丫心醉神迷。嗬,坐在身邊的不是山隊長了,是寶哥哥了。不,不是寶哥哥,是山隊長。寶哥隻會流那不值錢的眼淚,山隊長卻會拉我出火坑。不過山隊長是會唱寶哥哥的,會唱寶哥哥的山隊長也不錯。山隊長是寶哥哥,寶哥哥是山隊長。山隊長,寶哥哥!寶哥哥,山隊長!在那軟綿綿甜絲絲的唱腔中,羊丫主動解開了自己的衣扣……

等羊丫走出那間黑洞洞的屋子,村西麵已經聽不見寶哥哥的唱隻聽見人們在呼老喚幼——這場電影結束了。此刻羊丫才決定說出那句最最重要的話:“山隊長,你不是說過叫我跟你放電影嗎?”山隊長去她臉上再摸一把:“你等著,我跟縣電影公司打個報告就來叫你!”

以後的日子裏,羊丫就滿懷希望地等待。她一遍遍幸福地想:我就要放電影去了。我就要放電影去了。她甚至把被子也拆洗了一遍,打算一旦山隊長來叫她,打起背包就出發。

然而一直不見山隊長的消息。等了將近一個月,羊丫這天在大街上看到小米作出了最新廣告:今晚電視紅樓夢。這電視廣告讓羊丫每日裏持續不斷的回憶更加鮮明。他決定從他小舅家的電視上重溫那個感覺,便從自己攢的數量極為有限的私房錢裏找出一個五分鋼蹦兒,吃過晚飯去了村後。

有十來個年輕人早已坐在那裏。在《紅樓夢》放了一大會兒時,有個叫寧開通的小夥子忽然道:“你們知道不?電影隊的老山叫抓起來了。”接著他講,這是他今天到鄉裏買化肥聽說的。那老山是個大流氓,經常在下來放電影時騙大姑娘,說要把人家弄出去放電影,叫人家跟他睡覺。葛家窪有一個叫他睡了,可是睡了以後老山再也不提脫產的事了,那識字班就把他告了。老山叫公安局抓起來,聽說一供供出十幾個。

羊丫眼前一黑。睜開眼再看屏幕的時候,寶哥哥便是青麵獠牙了。她艱難地站起身,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小舅的家。她的背後,寶哥哥還在唱:

林妹妹呀自從居住大觀園,

幾年來你是心頭愁結解不開。

落花滿地令你驚啊,

冷雨敲窗你病未眠。

你怕那人世上風刀與霜劍,

到如今它果然逼你喪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