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沂東人民無冬天,地凍三尺照樣幹。幹到臘月二十九,吃了餃子再動手!”這豪邁口號的提出與實踐已經有許多年了,可是沂東縣農民在1980年的冬天卻經曆了難得的清閑。縣、公社兩級都沒再部署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會戰,大隊也沒做這方麵的安排,等收完秋,小西北風一刮,天牛廟的社員們便無所事事,整天蹲在街旁曬太陽了。

長年從事大型水利設施建設的十裏街公社戰山河兵團也解散了,費小杆和另外的幾個人回到了村裏。封家明找到費小杆說:“你回來可好了,明年還是你幹!”費小杆撫摸著在戰山河兵團讓錘砸傷了的左手拇指,笑著說:“他姥姥個腿,我看明年種地就不用隊長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村中關於分田單幹的輿論也比以往更加凶猛了。帶有衝擊性的消息多是從南縣傳來。人們說,一收完秋,那個縣就忙著搞包產到戶,眼下正在大張旗鼓地分地。為了證實這件事,天牛廟村有一些人專門去那邊或走親戚或趕集。費小杆跑五十多裏路去了一趟多年沒有來往的表姑家,回來逢人便講:“真的真的!不過人家不叫包產到戶,叫大包幹,交上國家的和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真好呀!”老膩味則去了一趟他當年紮覓漢的地方。他訪問了幾個在一起幹過活的老夥計,回來後無比氣憤地說起在老夥計那裏學到的順口溜:“大踏步地往後退,一下子退到舊社會呀!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呀!”多條信息渠道的證實,更使人們對包產到戶的即將實行堅信不移。

在繼續議論、等待的同時,又一個拾糞的熱潮在蓬勃興起,每天早晨村裏村外都在許多的人背著筐走動。人多糞少,許多人轉悠半天還碰不到一灘狗屎或人屎。即使這樣人們仍樂此不疲,仍是踩著霜花哈著熱氣到處走動。無論誰與誰見了麵也親親熱熱地打招呼,有時候還要在一塊啦一會呱兒。拾糞似乎成了一種喜慶遊行,一種祈求儀式。

麵對這種形勢,本來就沒有主見的郭自衛跑去問封鐵頭:“大爺,你說怎麼辦?”封鐵頭皺著眉頭道:“怎麼辦?想想當年我跟你爹怎樣鬧集體化,你就知道怎麼辦了。”郭自衛咂著牙花子不再吭聲。

不過封合作在老子麵前就敢說話。他說:“分就分,早分早好!”老鐵頭立即罵他個狗血噴頭:“放你娘的屁!我跟你說,隻要我還沒死,天牛廟的集體就別想垮掉!”封合作說:“爹,中央七十五號文件已經講了,可以包產到戶。”封鐵頭說:“講是講了,可那是說的落後地區,那些地方長期上不去,才用這種不是辦法的辦法。咱們這裏呢?是老解放區,集體是鞏固的,絕對不能包產到戶!”封合作見說服不了爹,隻好搖搖頭走了。

這一年的五級幹部會意外地於年前召開。大、小隊幹部悄悄議論:好了,咱縣也要搞了。於是生產隊長們多年來第一次破了例,積極踴躍地去開會。隻有二隊封家明提出將隊長職位讓給費小杆,大隊經請示管理區紀書記也同意了。

他們走後,社員們便焦急地等待。等了四天把他們等回來了,卻發現這些人一個個耷拉著長臉。原來縣裏講,沂東縣因為是先進縣,不能搞大包幹。

封鐵頭聽兒子彙報會議精神的時候正在吃晚飯。他張著嘴,露出很有青春光澤的假牙大聲笑道:“怎麼樣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

可是過了年之後,本縣一些村暗地裏搞大包幹的消息卻接踵而來。在十裏街公社,先是黃瓜峪,接著是馬蹄窪,後來又有五六個大隊。一過了正月十五,連與天牛廟毗鄰的王家台也開始分地。當該村剛上任一年的年輕支書王金雨帶幹部們拉著皮尺量地的時候,天牛廟村的許多人都跑到村前,站在鐵牛旁邊遠遠地觀看,一雙雙眼裏流露出無盡的羨慕。

老膩味也來了這裏。他看看這情景,連忙揮著手把人們往村裏攆:“回去回去!搞資本主義有什麼好看的?王金雨他不用這麼瞎胡鬧,過不了兩天他就不用當書記了!”可是人們不聽他的,不但不走,還對他冷嘲熱諷:“等王金雨撤了職你去當嗬!天牛廟就出口你這樣的革命幹部呀!”

老膩味一人難擋眾口,便嘟嘟噥噥地回村找封鐵頭彙報。他說完村前的情景獻計道:“我看得再搞憶苦思甜,叫他們都明白自己忘了本!我這就去找人做憶苦飯!”

封鐵頭製止了他。多年來村裏經常搞憶苦思甜,辦一頓糠菜飯給大夥吃,再找幾個貧雇農上台訴苦,讓大家充分認識舊社會的孬新社會的好。頭些年還有點效果,一些從那時候過來的人會掉幾星眼淚,後來搞得多了,尤其是憶苦常由老膩味來做,人們就不把它當一回事了,常常是台上的人哭台下的人笑,一吃起憶苦飯卻說如今吃的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老鐵頭就不讓再搞了。

老膩味的建議沒得到采納,著急地問老書記:“難道咱們就不管啦,就眼看著複辟?”

封鐵頭低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後一字一頓地道:“我到縣上去問個明白,問問領導們還管不管!”

老膩味聽了馬上說:“對,去上訪!我也跟你一塊去,你代表黨員幹部,我代表貧下中農!”

但封鐵頭不願與這個貧下中農代表同行,說他一人就行了。

老書記的行動計劃受到了全家人連同郭自衛的勸阻。然而無論怎樣說也絲毫動搖不了他的決心。無奈,封合作隻好說:“你去就去吧,不過我得跟著你。”封鐵頭說:“你去幹啥?怕我死啦?我死不了!”封合作隻好由他去了。

在村前公路上了汽車,老鐵頭很快進了縣城。他記得當年在鼓嶺鄉抓合作化的米鄉長在縣裏當農委副主任,便決定先找他。在縣政府三樓上,已經老態龍鍾的米副主任接待了他的這個老下級。當封鐵頭把自己的疑慮與憤懣說出,米副主任眼圈紅紅地抓住他的手久久無言。封鐵頭說:“米主任你說話呀!”米主任苦笑道:“我怎麼說?我說什麼?我剛從縣長那裏說了一通這些事,他都沒話可說,我說什麼?”封鐵頭著急地問:“那縣上就不管啦?”米主任說:“管不了了,捂不住了,咳……想想咱們當年搞合作化多不容易,可如今全反了個兒啦……”

封鐵頭下樓的時候感到兩腿格外沉重。他到門外台階上坐著歇息了一陣子,把大腿一拍:“操他娘,縣裏不管我上地委!地委再不管我就上省上中央!我豁上這把老骨頭啦!”接著他就起身向車站走去。

在去臨沂的路上,他想起了本村的費文典。自從費左氏與蘇蘇死後,這個費文典再沒回過天牛廟,封鐵頭還是七年前去臨沂開會時到他家裏去過一次,那時他是地區民政局副局長。算算年齡,現在他也該離職休養了。想想當年二人的友誼,封鐵頭突然覺得對他十分想念,便決定到臨沂先看看他,等第二天再到地委上訪。

找到民政局家屬院,走進費文典的房門,卻隻見一個小夥子在家裏。老鐵頭想起,這就是費文典的養子。當年費文典和時學嫻結婚後還是沒有孩子,便從地區福利院抱養了一個孤兒,取名叫作費弓。七年前他來時還是個孩子,眼下已是大青年了。他問費弓他爹去了哪裏,費弓說,他爸因為肺心病發作已經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了。封鐵頭又拖著疲憊的步子去了地區醫院。

找到費文典住的病房,封鐵頭幾乎已認不出他了。隻見他掛著吊瓶,臉色青紫,正閉著兩眼躺在那裏。眉眼依然清秀的時學嫻坐在一邊,正拿著一張報紙看。封鐵頭許多年來對這女人一直反感,認為文典之所以離婚根子全在她的身上。所以當時學嫻認不出他問他“你找誰”的時候,他氣哼哼地朝病床上一指:“俺找俺兄弟!”費文典這時睜開眼睛看見了來者。他將身子奮力一抬,立即導致了自己的呼吸艱難,一張胸脯子喘得像拉風箱。時學嫻白了老鐵頭一眼,趕緊把一個枕頭樣的袋子拿過來,把一根皮管子插到費文典的鼻孔裏。

費文典喘了片刻漸漸平穩,便和封鐵頭說起話來。說了說自己的病情,便問封鐵頭來臨沂幹啥。聽說是為了大包幹的事來上訪,費文典在嘴角扯出一絲古怪的笑。

老鐵頭問:“兄弟你笑啥?”

費文典說:“我笑你想不開。”

“我怎麼想不開啦?”

“你呀你呀!你沒想想,咱們還能活幾天?毛主席都管不了身後事,咱們就能管?”

這話給了封鐵頭極大的震動。他看看費文典那副病蔫蔫的樣子,再低頭看看自己那已經長滿了老人斑的兩手,突然覺得自己的上訪行為是那麼可笑。他點點頭道:“好吧,俺就不去地委啦……”

兩個老人便又說起別的。費文典不住地問老家的一些事情,這人怎樣了,那人還在不在呀,問個沒完沒了,老鐵頭一一向他回答。

一直說到天黑,時學嫻弄來飯讓兩個人吃了,費文典還是向封鐵頭問這問那。後來又說,要讓封鐵頭別走了,就在這裏跟他說個通宵。時學嫻瞪著眼道:“你又想來一回緊急搶救?”封鐵頭也覺得老說話費文典受不了,便說:“等你好了回一趟老家吧,我陪你好好轉一轉!”費文典高興地點頭答應著,才讓時學嫻送封鐵頭到家中住下。

第二天,封鐵頭坐車回了村。他到家後向郭自衛與封合作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分吧!分吧!分得越幹淨越徹底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