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一場瓜分集體財產的狂潮在天牛廟村迅猛地掀了起來。

大隊黨支部開會宣布了實行大包幹的決定之後,各個生產隊當天下午就開始丈量土地並給土地評級。那天上午天就陰著,吃過午飯刮起冷風下起了小雨,可是各個生產隊仍然下了地。下地的不光是隊幹部,連普通社員也跟著去了。走到地裏,人們聽見披的蓑衣“唰唰”直響,一看草梢上已經結了冰,便驚呼:“啊呀,要下地丁呀!”。再看地上,已有了一層小冰碴兒了。下“地丁”也就是凍雨的時候不是很多,大約幾年才有一次,這一次正好趕在了茬口上。

可是沒人提出回村,仍然堅持實施分地行動。丈量時兩個人拉皮尺就夠了,其他人卻也跟著他們腚後頭跑,幫著他們數一二三四。蓑衣上的冰漸漸厚了,人人都仿佛成了玻璃刺蝟,但這絲毫沒有降低他們來回跑動的勁頭。評級時就更熱鬧了。因為三個等級要根據這地塊的遠近、肥瘦以及水澆條件來確定,大家因看法不同,你說該定二級,我說該定三級,爭論半天爭不出個結果,致使一群玻璃刺蝟發出的喧鬧聲在蒙蒙雨霧裏傳出老遠。

第二生產隊是在南嶺上開始這項工作的,也是到了二十多口子。好不容易弄完三塊地,到了第四塊時,人們卻為定一級還是定二級爆發了激烈爭吵。隊長費小杆突然意識到實行這種大民主不對頭,便喝一聲:“不要吵吵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說定幾級就定幾級!”但費金條立即反對:“你一個人說了算能行?這是大事呀,不能馬虎呀!”他的意見得到了許多人的附和。費小杆說:“那你們說怎麼辦?七嘴八舌跟狗吵×一樣,年前還能分完地不?”封家明想了想說:“這事是不能馬虎,可是人太多了也真是難定事。我看咱們選一個評級小組,叫他們辦這事,別人就不要都在這裏了。”聽了這意見大家都叫好,於是就推選評級小組成員。費小杆與封家晚兩個隊長應該是,會計也應該是,另外又選了幾個對地確實看得準的社員代表。評級小組產生後,費小杆讓別的社員都回家去。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卻堅持不走,說:“俺想看看。俺光看不說話還不行?”

有了這麼個評級小組,既民主又集中,進度就顯得快多了。

弄完嶺東坡的一片,轉移到嶺頂時,忽然發現前邊地裏有一個孤孤單單的玻璃刺蝟在慢慢蠕動。走近了,看看那一歪一頓的樣子,便認出是大腳老漢。看見他們,老漢也過來了。他精神煥發地嚷嚷:“弄不清啦,弄不清啦!反正就在這塊地裏,你們給我量出二畝四分三就行!”

眾人都叫他說得莫名其妙。隻有封家明知道爹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把眼一瞪:“你又胡說八道!”

大腳也對兒子一瞪眼睛:“我胡說?這份‘鐮刀把’地還是你老爺爺置下的!”

人們這才明白了大腳老漢的意思。知道他是在被整成“大寨田”的新地塊裏找自己過去的土地,並要隊裏還給他。明白了之後眾人都哈哈大笑。費小杆說:“大叔,你還真想回到舊社會呀?要是那樣的話,咱莊很多地都是寧學祥的,不是得還給你小舅子寧可玉?”

老漢說:“不按原先的,就按入社以前的,那樣就不孬。”

老籠頭在一邊反駁道:“按那時的俺家也毀了,俺家的地叫你給買去了。”

聽費大肚子的兒子說出這話,大腳老漢不知說什麼好了。

封家明道:“爹你怎麼老是犯糊塗。要是按那時的,這些年增的人口怎麼辦?就得喝西北風?再一個,這回是分責任田,是讓你種著,地還不是自己的!”

大腳老漢一愣:“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還有個啥意思!”

聽老漢這麼說,人們又笑。

老漢卻不笑,他認真地說:“你們記著,不管是什麼東西,是自己的才上心,不是自己的白搭!”

費小杆指點著老漢說:“大叔,你這思想呀,真是夠嗆!”

老漢想要再說什麼,剛挪挪腳步,突然叫什麼東西差點絆倒。眾人往他腳下一看,原來麥苗子已經成了一根根的玻璃柱兒。有人驚呼:“啊呀,真是下地丁啦!”

人們互相打量一下,發現大家更像玻璃刺蝟了。同時,更感到掃到臉上的風和雨星兒是那麼涼那麼涼。費小杆問道:“撤不撤?”回答是眾口一辭:“不撤不撤!”

一群玻璃刺蝟又在蒙蒙雨霧中跑動起來……

丈量與評級結束以後,各隊又向大隊請示是否留一部分機動地,以便在日後增人時補給。郭自衛拿不準這事,便去請示老鐵頭。老鐵頭自鬆口讓搞大包幹之後再也不管村裏的事,整天坐在家裏吃茶,一天至少吃下去三兩茶葉,搞得糞坑裏的水都成了茶色。見郭自衛來說這事,他亮著假牙道:“我不是說了嗎?要分就分個徹底,叫他們高興高興!機動地不留!四七年不留,現在也不留!”郭自衛將這意思傳達給各隊,各隊便將地一點不留地全分了。

老鐵頭一家在三隊,在分地時,老鐵頭向兒子交代:他的一份不要。封合作說:“怎能不要呢?不要咋辦?”老鐵頭說:“我說不要就不要!沒有吃的我去要飯!”封合作見老頭這麼大火氣,便不敢再說什麼。可是在去隊裏分地時,他還是按一家五口人分了。第二天老鐵頭追問到底分了沒分,封合作如實以告。老漢頓時大發雷霆:“你這塊雜碎怎麼就不聽我的話呢!我跟你說,我還是不種我那份!一人多少?一畝一……你記著,你給我量出一畝一,就擱在那裏,誰也不能種它!”封合作隻好點頭答應。

也就是在這兩三天裏,天牛廟村突然掀起了一次空前絕後的娶親高潮。由於不留機動地,再增人口就有份兒了,所以凡是已經定了親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媳婦娶來了。還用查日子嗎?甭查啦!能把地分到手就是好日子!快娶快娶!快嫁快嫁!夠年齡的還到公社登記,不夠年齡的幹脆就不把政府放在眼裏。結婚的準備當然不夠充分,然而這些都不能多加計較了。男方沒準備好新房女方原諒,女方沒準備好嫁妝男方原諒。沒有準備好酒菜親戚朋友都原諒。大寬容。大理解。在大寬容大理解的氣氛裏全村不斷爆響新媳婦過門的鞭炮聲。那場凍雨下得很大,樹上掛滿了玻璃,玻璃把一根根樹枝墜斷掉在了地上。地上也是玻璃般光滑與明亮,人走在上麵止不住打滑,村裏一天中有三位老人跌斷了腿或胳膊。因此,遠遠近近的新媳婦往天牛廟進發的時候,為了保證人腳的沉穩,不把坐車子的新媳婦和她身後的嫁妝摔壞,都派出幾名壯漢在前,不斷地從路邊砸開冰層鏟土撒到路麵上,一直撒到天牛廟村頭,撒到男方家門。新人進門後,老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到隊裏報戶口。

還有些即將降生的小孩,其父母也心下著急。他們幾乎都在拍著那個大肚子叨叨:快出來吧!快出來吧!趕不上這茬口以後沒飯吃啦!有些夫妻還動手做促進工作,有的讓孕婦長時間走路,有的讓孕婦抓著樹枝打秋千,還有的幹脆叫懂一些門道的老嬤嬤用偏方催生。這樣,在這幾天裏終於有兩個生了出來,不過其中一個成活,另一個卻生出來就死了,把他的父母坑得死去活來。

封大腳的二孫子封運壘在這兩天裏也娶來了媳婦。他這門親事更帶閃電色彩。運壘今年二十四,按說是到了定親娶親的年齡,可是因為他哥運品一直在東北沒找下對象,他這當弟弟的也不好先找,就拖下來了。直到分責任田的時刻突然來臨,封家明兩口子才發現犯了個大錯誤。大腳老漢也上門說這事,嫌家明不抓緊辦這事結果吃了大虧。家明隻知道歎氣,細粉卻轉著眼珠子道:“不行,就是現抓也得娶來一個!”家明說:“你也想得太簡單了,就是買個豬崽子也得趕集呀!”細粉說:“你們等著!”說著就找根棍子拄著出了門去。

直到天黑細粉才回到家來,一進門就嚷嚷:“親娘哎,俺這腚叫摔成八瓣啦!不過腚成了八瓣找來了兒媳也值!”大腳、家明和運壘祖孫三代忙問她去了哪裏,細粉說她去了娘家,在那裏找了個遠房侄女,叫左愛英,定下明天那邊就來送人。大腳老漢這回不得不佩服兒媳的本事,微微頷首表示讚許。

不料運壘卻不同意,歪著頭說:“你叫她明天就來,我還沒見她呢!”

大腳開口勸道:“還用見?保準不孬!”

細粉說:“我看著行!個子比我還高,打莊戶是把好手!”

運壘說:“還是先看看好。”

封家明說:“不用看呀,你娘看了就行。莊戶人家三件寶,醜妻薄地破棉襖,明天你媳婦過了門就都齊啦!”

運壘便鼓突著嘴不吭聲了。

一家人便連夜收拾。繡繡老太與羊丫也來了。老太太幫著細粉燒火蒸饃饃,大腳老漢和家明拾掇院子,羊丫則領著運壘布置新房。新房安排在一間西堂屋,羊丫將其打掃幹淨,看見床上的被子已經跟鐵鑄的一般顏色,便把自己那床稍稍幹淨一點的抱來了。但她向侄子聲明:隻借兩天,第三天就要還給她。鋪好床,羊丫看看牆上光禿禿的,想起自己屋裏還有一張帶月曆的畫子便又跑回去揭。揭下發現那是80年的,眼下已經進入81年了,再貼出去讓人家笑話,於是想了個主意:把下半截裁去。這樣,新房裏終於有了一個電影明星陳衝在笑眯眯地看著姑侄倆。

拾掇完了,羊丫向侄子笑著說:“行啦,萬事俱備啦!運壘的幸福來得真快呀!”

運壘聽出了姑姑話裏的譏誚,低下頭嘟噥道:“這是什麼事!”

第二天上午,新媳婦果然在一幹人的護送下踏著冰路來了。一進門,運壘就看見了她媳婦那張比男人還黑的臉。他的心像叫馬蜂蜇了一下很疼很疼,急忙鑽到爹娘屋裏不再出來。

那邊是入洞房,喝酒吃飯,運壘卻一直坐在東堂屋裏,細粉幾次讓他去新房他都不幹。到了晚上,細粉瞪著眼說:“你當是自己是白臉相公?人家說來就來啥也不講,你就這樣待人家?”運壘隻好去了。

新媳婦正在燈下掐著指甲蓋子呆坐。運壘進去後也坐到床邊一聲不響。左愛英扭頭看了他一眼,還是繼續掐指甲蓋子。運壘想,你個黑樣,我就不說話,我叫你趕著我說。可是那個左愛英卻連看他也不再看,還是掐指甲蓋子。運壘下定決心:我就不說話,看你先說不先說。於是就等下去,不料那個左愛英卻始終不開口。運壘心想:她難道是個啞巴?

這樣一直坐到夜深,新媳婦打了個大嗬欠,往床上合衣一躺,很快就睡著了。運壘想:毀了,真是攤了個啞巴。就坐在那裏瞅著媳婦發愣。哪知道,媳婦醒著時不說話,一睡下卻夢話不斷:“娘,你再給俺個煎餅吃。”“姐,姐,俺沒偷穿你的襪子……”運壘心裏說:噢,原來不是個啞巴呀。

到下半夜實在困了,運壘才扯一角被子蓋著肚子睡著了。等醒來已是紅日滿窗。那個左愛英也早已醒了,此刻又坐在那裏掐弄指甲蓋子。運壘想,我還是要等你先說話,你不說我也不說。於是就爬起身來坐在那裏。可是這回連昨晚上都不如,左愛英連看他一眼都不看了。等了半天還是這樣,運壘覺得實在無聊,便起身出去了。爹早早出去拾糞了,娘正在做雞蛋湯。做好後用兩個碗盛著,讓兒子端到西屋裏與媳婦吃去。運壘本來不想幹的,但抵擋不住難蛋湯的誘惑,就一手端一碗去了新房。不過這回他還是不說話,隻是將其中的一碗放到左愛英的麵前。左愛英依舊不開口,卻順順當當拿起筷子,呼嚕呼嚕往嘴裏撥雞蛋。封運壘心想:你看她,一點兒也不謙虛!心裏鼓出一包氣來,就把雞蛋湯喝得比媳婦還要快要響。喝完把碗一扔,就出門上街散心去了。踩著街上尚厚的冰凍,他去了平時愛去的大隊代銷店裏。那裏時常聚了些人,傳播著一些重要的或不重要的消息,也嬉鬧說笑。當他走進去,比他大幾歲已經娶了媳婦的費保存把大嘴一張說:“啊呀,運壘來啦!出了一夜大力氣,怎麼不在家裏歇著?哎,你媳婦怎麼樣?我猜呀,上邊下邊準是一個顏色!”在場的人哈哈大笑,封運壘卻麵紅耳赤,趕緊轉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