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運壘成親的第二天,第二生產隊正式分地。按最新截止的人口算了算,每口人合一畝一分三,其中一級地三分二;二級地四分四;三級地三分七。把三個地級的地分別編上次序號,然後各家抓鬮,抓到前頭就先分,抓過後麵就後分。

抓鬮這天大腳老漢也來了。還沒等會計寫好紙蛋蛋,他找到費小杆道:“我不抓鬮,你把鱉頂子上的圓環地給我行不?那塊地正好二畝二。”費小杆正忙得不可開交,見老漢提出這事,不耐煩地說:“唉呀唉呀,就你事多!你不是說不是自己的沒意思麼?怎麼還來分地?”老漢羞羞地一笑:“俺想明白了,是不能按那時候的分。我那幾塊地,‘鐮刀把’、‘算盤子’、‘澇泉窩’、‘破蓑衣’,都不要了,就要這塊圓環地!”費小杆說:“你看你看,這要搭配著分的,怎麼能先挑出來給你呢?”老漢說:“那可是塊三級地呀,我寧願吃虧,一級二級都不要還不行?”費小杆考慮片刻道:“我征求一下大夥的意見吧!”接著,他就對社員們講了大腳老漢的要求,眾人都說沒意見。老漢見事情辦成,帶著滿臉笑紋蹲到一邊抽煙去了。隻有兒媳細粉瞪著眼嘟噥:“老糊塗,真是個老糊塗!”

抓完鬮,地裏已經存在了三天的“地丁”還沒化盡,社員們又“叭咯叭咯”地踩著它們在地裏跑動起來。又是一番丈量。量出一塊,便埋上界石;量出一塊,便有一家人留在那兒,在地裏來來回回地走著,打量著,討論著……頭上有晴空與太陽,“地丁”在他們腳下一點一點地融化……

分完地,便是分牲口。生產隊把現在的牛、驢搭配成幾份,讓社員們自願組合成小組抓鬮。抓到哪一個,便由這個組牽回去,幾戶輪流喂養。與此同時,隊裏留的草料也拆垛平分。

分完牲口又分農具、種子、肥料和其它零星物品。

最後,生產隊隻剩下幾間破房子了,多數人的意見也是分掉——已經拆了隊各顧各了,還留著幹啥?然而房子隻有幾間社員卻有幾十戶,怎麼分?大家並沒有被難倒,很快想出了化整為零的法子:將房子拆了分石頭和木棒。於是,一間間集體房屋“轟”然倒塌,一根根木棒、一塊塊石頭被社員弄回家中。

第二生產隊拆完屋分完木石已經是夜深。會計寧山青把最後的賬目處理完畢,忽然發現手頭照明的一盞馬燈還沒分掉,而全隊三十多年的公共積累隻剩下它了。他覺得這是個疏忽,急忙聲明這事並問大夥怎麼辦。大夥說:當然也分了唄!會計說:“就這麼一樣東西怎麼分?”因拆屋弄得滿頭滿臉都是灰垢的費小杆看著這盞燈,稍加思索便幹脆利落地說:“好辦!”他提到手中,輪出一個圓,“啪”地摔在了石堆上。在那點光明倏地熄滅時,社員們爆發出一片歡呼:對呀,就這麼辦!這樣誰也沒意見!

小隊的分完了,全村人又把目光一致地盯向了大隊。大隊財產共有三大塊:東山上的果園、一台二十四馬力拖拉機和八間房屋。該分不該分?該!社員們讓隊長提出這意見,郭自衛想到老書記表的態度,立即說:“大夥說分咱就分!分他個X蛋淨光!”可是封合作卻不同意,說以後的農業生產還是要搞機械化的,拖拉機不能分;那果園是七年前辛辛苦苦建起的,眼下正在盛果期,分了如何管理?尤其是大隊部的房屋必須保留,難道搞了大包幹,連村一級都不要啦?國民黨時期還有個村公所呢!大夥想了想,同意將房屋保留,但另外兩份卻堅持分掉。封合作隻好不再阻攔了。

拖拉機的分法,有人不假思索地提出拆了分零件。車身和車鬥的軲轆正好八個,一隊一個,至於別的,那麼一個隊拿幾塊鋼鐵好了。但有人忽然想到,這軲轆和鋼鐵拿到隊裏怎麼辦?思路發展到這裏卡了殼。正在一部分人為難的時候,封合作已經到公社農機站打聽他們買不買了。最後他們決定出二千五百塊買下來。雖然比正常價格低了許多,但總比拆零件要好。等全村人一人分到手中一塊四毛三分錢,人們才明白了原來那條思路的荒唐,同時也對年輕的大隊副書記封合作增加了許多好感。

到分果園的時候,人們又回到原來的思路上去了。因為別沒他法,誰能把一大片果園買下來呀?再說土地也是不能買賣的。好在果園能夠化整為零,數一數算一算,一口人可分一點六棵果樹。那麼就這樣分。對不起,一棵果樹是不能分成幾截的,隻能是四舍五入。被入了五的沾沾自喜,被舍了四的便心存沮喪。一天之中分完了,一天之中那果園有了三百多家主人。誰分到樹,便在那幾棵樹上拴上布條做記號。夕陽西下時,每棵樹上都拴上了一根,風一吹獵獵飛舞,那景象十分動人。

封大腳分到了三棵蘋果。他像別人一樣為它們拴上破布綹子,回家笑嘻嘻地跟繡繡老太說:“行啦,等著來年秋天吃花葒吧!”繡繡老太也很高興,說:“那可好。俺這輩子一共吃了不到十個花葒,來年就吃個夠!”可是到了夜裏,大腳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老太太問他想什麼,老漢說:“想來想去,那三棵花葒咱不能留。”接著他說出了他的擔心:到來年秋天花葒長起來的時候怎麼看管?白天還可以去守著,晚上呢?咱這一大把年紀了也不能睡在樹底下。再說能睡也不值得。那花葒不就是個水果嗎?它能解饞可是不能墊饑,說到底它不如糧食實在。這說法,繡繡老太也覺得有道理,但又想不出怎麼辦才好。最後還是老漢有主心骨,他披衣坐起,斬釘截鐵地道:“刨了它!刨了好種莊稼!”

次日天還沒亮,大腳老漢便扛著钁頭去了東山,“吭吭哧哧”掘掉三棵蘋果樹,然後將它們占據過的地盤深刨一遍,再用石頭圈起來。他一歪一頓地用腳步量一量,大約是二分來地。他站在那裏興奮地自言自語:“咳,能收四五百斤地瓜呢!”

大腳老漢的創舉很快被別人發現。他們稍一想都覺得這人真不愧是打莊戶的好手。蘋果算個啥?甭說結了看不住,就是看住了它不就是能哄哄孩子麼?還是種糧食!種糧食呀種糧食!於是東山上很快響遍了刨果樹的“咚咚”聲,兩三天下去,東山山坡上便是一片被分割成三百多小塊的黃土了。

這情況終於讓管理區書記紀為榮發現了。紀為榮是個“一頭沉幹部”,老婆孩子都是農村戶口。本來是年年向隊裏交錢為家屬買口糧的,現在家中也在分地。他一回到十七裏外的紀家河子,老婆就朝他哭訴:“這可怎麼辦?你快呆在家裏種地吧!”紀為榮看看病弱的老婆和年幼的閨女,滿頭上冒火:“我呆在家裏,那邊的工作誰幹?操他娘,我幹了半輩子革命,沒想到還得回家拉鋤勾子來!這是什麼X法子!”在家蹲了三天,想想鼓嶺的工作還得幹,便又騎車回來了。回到管理區大院剛想歇歇,抬頭向南方望了一眼忽然覺得不對勁。再一看,是天牛廟東山上的果園不見了。他慌忙騎車去看果真如此,便氣哼哼地找支書郭自衛問是怎麼回事。郭自衛說:“大夥要分就分了唄!”紀為榮說:“你分地還好說,那果園怎麼能分?再說,即使分了也不能刨果樹呀!這幾天你們支部幹部呢?幹×去啦?”郭自衛知道這事錯了,隻好低著頭挨克。

紀為榮又找老書記封鐵頭說了這件事情,問他怎麼不管管。封鐵頭一邊嚼著茶葉一邊笑道:“形勢就是這麼個形勢,我能管嗎?”紀為榮說:“形勢再怎麼樣,現有的財產絕不能遭破壞。幾十畝果園全刨了,損失是多麼大!毀啦,這事發生在鼓嶺管理區,我非要受處分不可啦!”接著他囑咐老鐵頭,這事先不要張揚,免得上邊知道。另外如果上邊真地追究起來,希望老鐵頭能為他開脫開脫。老鐵頭點頭答應著。

紀為榮走後,封鐵頭開始沉思起來。想了一會兒,便一聲不吭在大腿上拍了一把,然後出門去了公社。他找到甄書記,以一個老黨員老幹部的身份地反映了天牛廟村發生的事情。老鐵頭充滿義憤地說,由於現黨支部的徹底放棄領導,才使集體財產遭受了巨大損失。當然,他沒能及時出麵阻止,也是有責任的,可是他即使阻止也是阻止了的,因為他已是一個普通黨員,而普通黨員隻能服從支部決議。

甄書記聽了老鐵頭反映的情況勃然大怒,他拿指頭點著桌子大聲說:“這還了得!搞大包幹就走得夠遠了,如果幹部再撒手不管,聽任集體財產付諸東流,那還要這些幹部幹什麼?黨委必須嚴肅處理這件事情!”

當天,公社黨委就派組織委員老常去了天牛廟。這位長著一副馬臉的中年幹部在村裏住了三天,把果園被毀事件搞了個清楚。結論是:大隊黨支部書記郭自衛放棄領導撒手不管,應負主要責任;管理區黨總支書記紀為榮擅自離開崗位回家,造成管理區領導的真空,也負有一定責任。公社黨委聽取了他的彙報,決定撤銷郭自衛大隊黨支部書記職務,由副書記封合作主持工作。對鼓嶺管理區紀為榮,則給予黨內警告處分。

這決定是在天牛廟召開的全公社脫產幹部和大隊支書會議上宣布的。與會人員在甄書記的帶領下到東山的果園遺址上轉了一圈,人人心情都很沉重,都覺得紀、郭二人受處分應該。

當天下午,在公社和各村幹部都走了之後,紀為榮到了封鐵頭家中。他對這位老書記說:“老封,你想讓兒子接班你就明說,咱用別的辦法。你怎麼抓住這事,連我一鍋煮了呢!”

封鐵頭的老臉上掛了羞澀,一句話說不出來,隻是亮出帶有青春光澤的假牙幹笑。但幹笑幾下,突然老淚縱橫:“我隻是為了讓俺兒上台嗎?不是的!我是真的心疼那果園!那是我領著全村人幹了兩個冬天才建起來的!我帶頭掄著钁頭挖窩子,連凍加震,兩隻手上是幾十條血口子……如今那果園一年收幾萬斤呀!”

紀為榮痛苦地搖了搖頭。

然而毀壞果園的帶頭人封大腳在這場風波中並沒受到驚擾,他緊接著又領導全村人開始了另一場行動:到地裏撿石頭。

臘月中旬是一連多日的好天氣,晴朗無風,暖煦煦的。這給了大腳老漢一種春天已到的感覺。他覺得不能在家裏蹲著,必須到重新回到手中的土地裏去幹點什麼。幹點什麼呢?想了想,便想起他這幾年每次去圓環地時都感到紮眼的滿地小石頭。那塊地開出幾十年了,能夠化成土的酥石早就化掉了,可是那些真正的石頭還散布在地裏,一年年地在那裏壓苗子、擋鋤頭,起著一些不易覺察的危害。老漢決定在春耕之前把它們撿出去。

這天吃過早飯,他就讓繡繡老太跟他一塊下湖。老太太不幹,說:“這麼個臘月天,又快過年了,你忙活啥呀!”可是老漢執拗得很,挎上籃子一遍遍催她,老太太隻好去了。

老公母倆慢慢走出村子,走上了鱉頂子。

到了圓環地裏,繡繡想想當年與丈夫開拓它的艱辛,想想許多年來老頭子因為到這裏偷莊稼所挨的各方責罵,再想想如今這塊地竟然又由他們老兩口子耕種,不禁百感交集,淚水湧出眼窩,沿著皺紋涔涔地流了下來。

大腳老漢的眼睛也濕漉漉的。他說:“家明他娘,我硬拉你來,就是叫你再看看這塊地的。想當年,咱倆……”

繡繡老太道:“他爹,你甭說了……”她擦擦眼淚,便蹲下身去往筐裏撿起石頭。

當天,老公母倆的行動又被村民們發現,又成了他們的典範。第二天,除了西北湖裏沒有石頭的平地,其它嶺地裏都有了人。人們提著筐彎著腰,仔細地在地裏搜撿著。筐裏滿了,便挎到地堰上倒掉。這樣一來,竟把幾年來謝老師精心砌成的大字標語掩埋得無影無蹤。

1981年初春,天牛廟所有土地裏的冰凍是被莊稼人的熱切目光融化的。多少年來,開犁的日子一般要在“九九天”、二月二左右,可是這年一吃過餃子人們就等著盼著,隔幾天就到地裏看看解凍了沒有。等到正月底,二隊的費小杆終於按捺不住,拉出牛試了一試,說:“行啦!”於是,全村的牛便都被攆到地裏套上了犁具,高亢歡快的“喝溜”聲響遍了村外的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