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3)

1992年冬天,天牛廟村“非農產業長廊”基本上有了雛形。在“沂東第一橡膠廠”建成投產的同時,公路兩邊又建起大小二十多家店鋪。加上原來的魯南拆車總廠和兩家飯店,五裏長的路段上有二裏半具備了內容。

作為這“非農產業長廊”的設計者與建設者,封合作半年多來付出了許多的心血。除了抓好重點項目村辦橡膠廠,他還要考慮“長廊”的總體規劃和布局,考慮對於進入“長廊”生產經營者的種種優惠和不優惠的政策。對於每一戶要在這裏上項目的人家,他都要為其出謀劃策,為其聯係貨款,為其選址,為其奠基,為其起名,為其剪彩開業……響應他的號召最早在此賣水果的一對“弄潮兒”老黨員,剛賣了半個月因為誤進了一筐壞梨把本錢培淨,他親筆批準村裏借給他二百塊錢,讓他們繼續賣下去,使這“弄潮兒”典型得以不倒。他發現“孫二娘飯店”這名稱不夠大氣,了解到來往顧客早已失去對這奇怪店名的興趣,便找到羊丫建議,將飯店門麵重新裝潢並易名為“金尊大酒家”,令羊丫十分感激。販羊皮的費金條決定自辦一個小皮革廠,縣環保局要收他一筆數額很大的錢,他出麵陪他們喝了一回酒好言相勸,讓他們收回了成命,讓費金條恣得直拍屁股暗地裏送給封合作兩條“石林”煙以作酬謝……在第二十八個項目——寧二歪嘴的妹妹寧玉潔建的“迷你發屋”開張之後,封合作指揮人在天牛廟村與鄰村地界相交的前後兩處公路邊樹立了水泥杆,高高掛起一串兩麵都寫了大字的鐵皮。這樣,哪邊來的行人車輛都會在五華裏的行程中先後讀到兩句話:第一句是“歡迎您光臨沂東縣天牛廟村非農產業長廊”;第二句是“再見,沂東縣天牛廟村非農產業長廊期待著您的再度光臨”。

“長廊”的出現很快引起了人們的廣泛注意。十裏鎮諸葛書記和紀為榮鎮長早來看過幾回,這次又來看過,認為天牛廟村這個典型已經成熟,便決定立即召開現場會予以推廣。封合作很自豪,他指揮手下人經過一番認真準備,迎來了現場會的召開。

會議是根據封合作的建議在下午舉行的。那些從鎮上和各村趕來的幹部們一到天牛廟的村界,便見一大群小學生正打鼓吹號手拿花束歡迎他們,封合作則領著其他村幹部與他們熱烈握手。一些村支書問:合作,鎮上開會如果是半天的話都是放在上午,這次怎麼變啦?封合作笑著說:下午好嘛。怎麼個好法他也不講。會議先是參觀,百多號人在“非農產業長廊”的一家家工廠店鋪裏出出進進。接著是在橡膠廠大院聽封合作的介紹和諸葛書記的主題報告。諸葛書記在講話中對剛才的參觀目標簡稱為“天牛長廊”,他大講“天牛長廊”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曆史意義,高度讚揚天牛廟村兩委的開拓進取精神,號召全鎮都要向他們學習。會議結束已經是傍晚,主持會議的紀鎮長宣布天牛廟村兩委已經安排了“便餐”,讓全體與會人員吃了再走。與會幹部走出橡膠廠院子,但見公路上一片光明,各個店鋪門口或是成串的彩燈,或是變幻的霓虹燈,讓人眼花繚亂。幹部們不由得一起發出感慨:哎呀,“天牛長廊”真是不錯!至此,他們也明白了會議放在下午開的妙處。

按照封合作的安排,鎮上的主要領導在“金尊大酒家”吃,其他人則分散到另外的七家飯店。每一處每一桌都是好煙好酒好菜,幹部們至醉方休。這一頓“便餐”,花去了村裏的三千六百塊錢。

現場會後,“天牛長廊”名聞遐邇。縣裏也把這裏當成了典型,經常組織人前來參觀,要求讓“天牛經驗”在全縣開花結果。一時間,沂東縣境內凡是靠近公路的村莊都掛出了“××村非農產業長廊”的招牌,招牌下則是稀稀落落的一些建築物。縣裏的秀才們便寫了通訊登在省報上,稱:“沂東建成二百公裏非農產業長廊,十萬人離土不離鄉投身二、三產業”,文章中還重點舉了天牛廟村這個例子,並寫該村支書封合作是多麼有魄力有膽識。封合作接到報紙後,讓團支部書記、年輕的高中畢業生費雯雯用普通話在大喇叭裏連播了三天。每次播完,封合作都要接著來一段“編者按”,主要意思是要讓全村人懂得在成績麵前不驕傲,再接再厲建新功。關於怎樣建新功,他提出:一年內要把“五裏長廊”全部建滿項目;讓天牛廟非農業產值與農業產值對等。

與此同時,村裏也開始收當年提留,賣下年的高價地。提留是按人頭的,一人交一百四。大部分戶一聽都十分驚訝:去年一人有一畝多地才收一百,今年高價地已經收去一份了,那半畝口糧田就收一百四,還讓人活不活?封合作向大夥解釋:除了交鎮上的一筆,村裏收的確實比去年多了點,但是這筆錢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村裏計劃在“長廊”再建兩個工廠,一個是塑料廠,一個織布廠,加上已有的橡膠廠,能夠容納幾百名剩餘勞力,能夠創造幾百萬元的產值近百萬元的利潤,到那時村裏就不再向各家各戶收提留了,上級再搞這這那那的集資,全由村裏擔著!講完這些,封合作道:反正道理已經跟大夥講明了,希望大夥趕快如數交上。半個月為限,晚交一天就加罰百分之十!

聽說遲交重罰,一家家便都慌慌地去交。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婦女們數數錢不夠,便急忙跑到鎮上發電報給男人,弄得鎮郵局職員一見鄉下婦女來發電報,就胸有成竹立即代其填好了電文:“村裏收錢速回”。

封大腳對交提留的態度曆來積極。今年一接到通知,他便催促二孫子運壘說:“快交快交!自古道:交上皇糧不怕天。咱把該交的交上,誰也不敢怎麼著咱!”運壘便從賣糧賣油的收入裏抽出大半去了村部。奇怪的是,他五口人應交七百,村會計去卻向他要一千四百二。他問為啥多要,會計說:你裝什麼憨?你多種了九畝地不該多交?運壘想一想明白了,原來村裏是將他跟爺爺拾來的撂荒地也算上了。他急出一頭汗來,說:“那是人家扔了的呀!人家不種俺才種的呀!”會計道:“人家扔了的也是村裏的,村裏應該收你的錢。”運壘說:“不對,這地人家已經給村裏一份錢了,俺就是要交,也得交給原來的承包戶才是。”會計說:“就得交給村裏,這是村兩委決定的。我說你快交吧,一畝才八十,比原價便宜多啦!”運壘說不過會計,就低頭耷腦回了家。跟爺爺一說這事,大腳老漢登時氣得渾身亂抖:“這是什麼熊事?還講理不講理?”

但他算一算,這九畝地雖然沒有施肥產量很低,卻也收了四千多斤地瓜幹,能賣兩千塊錢,交上七百二十也還剩一千多塊,心裏的火氣便小了一些。他對孫子說:“叫交就交吧。”但在孫子拿著錢走了之後,他覺得不對勁:這麼一來,村裏多收了,咱家也多收了,可是地裏卻是實實在在地少收了。這賬到底該怎麼算呢?算來算去算不清楚,老漢便倒頭睡去,不願再算了。

村裏賣高價地賣得很不順利。一千多畝張出榜來,底價還是按原來的,像去年秋後那樣競價爭買的現象卻再沒出現,過了整整兩天才有幾十畝被人選走。封合作看見這種局勢,隻好召開村兩委會,決定將地價統統降百分之十。這樣,才出現了一些買的,但也不是太踴躍,三天中才有一半的地有了主兒。剩下的,封合作隻好再降百分之十。

就在第二次降價之後,突然有個外號叫“封大能”的村民站出來,用一萬元現金買走了一百二十畝。這個封大能年屆四十,會多種手藝,整年在外頭掙錢,這回卻一下買了這麼多地,讓村民們十分驚詫。封大腳也被這消息震動,親自找到他問:“大能,你再能還能種得了一百多畝地?”封大能微微一笑:“大叔你看你的腦子——我種不過來就不會雇人種?”大腳老漢這時意識到自己的腦子真是有點笨——過去寧學祥有六七百畝都種得過來,封大能這一百畝算什麼?咳咳,眼下的世道真是變了,不光開工廠辦飯店可以雇人,連種地也可以雇人啦。他給封大能算一算,這一百畝地的價錢已經夠便宜的了,即使加上各種本錢和雇人的工錢,也到不了收入的一半。這就是說,封大能種上一年至少要賺個兩三萬。他不由得暗暗驚歎:啊呀呀,這個大能可真有腦子呀!

他決定,讓孫子運壘也趕緊買去。但回到家把這想法一說,運壘卻立即搖頭:“爺爺,這事好是好,可咱辦不了。”

老漢問:“怎麼辦不了?”

運壘道:“咱沒有本錢。買這一百地,不光要一萬現金,還要買拖拉機、買化肥、買種子、買農藥,還要像辦工廠那樣開工資給幹活的,這些,沒有個一兩萬是不行的。你說咱到哪裏弄這麼多錢?”

老漢讓孫子這麼一算就算癟了,垂頭喪氣地道:“唉,咱家還是不行呀!你爺爺種了一輩子地,是個土莊戶。到了你這裏,也還是個土莊戶!”

祖孫倆根據家中財力合計了一番,最後去買了八畝作罷。

大腳與孫子學不了封大能,但有些人卻學得了。幾天中,就出現了四戶買五十畝以上的。買三十畝二十畝的就很多了。封合作對這種現象的出現十分高興,他說:“太好啦太好啦!土地向種田大戶手裏集中,實行規模經營,這就是農業現代化的方向!”

至此,天牛廟村高價地的第二次買賣終於完結。

提留款、高價地款以及對拾種撂荒地的戶加收的款集中起來,便是一個巨大的數目。封合作經過一番籌劃,決定除了留下一些做村裏的日常花銷,拿一部分投到橡膠廠建雨靴生產線,拿一部分新建塑料廠。另外的一部分,本來是要建織布廠的,但封合作覺得應該先用它買車。在十裏鎮,已經有四個村買了轎車,現在天牛廟村成了遠近聞名的先進村,二、三產業這麼發達,同外界的聯係這麼頻繁,沒有一輛小轎車也實在不方便。再說,本村封運品一個個體戶都已坐了好幾年“伏爾加”,我一個書記出門卻騎摩托,也真是他媽的掉價。買,馬上買!封合作下定了決心。

買什麼樣的好呢?他想,要買就必須買能夠壓倒封運品的。那麼就買“桑塔那”。但他算了算,除了雨靴生產線和塑料廠的投資,剩下的僅能買一輛八九萬元的“夏利”。尚缺的這一半怎麼辦?那麼就貸款吧。

封合作把這方案拿到村兩委會議上,卻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對。善於理財的村主任寧山青像害牙疼一樣“噝噝”地吸著氣說:“將近二十萬呀!全村人均一百呀!這還了得!咱們坐上它,村民還不罵咱個七開六透氣!不行,我看不行!”支部副書記費紅衛也說:“桑塔那是太高級了,咱買個‘達契亞’吧,三四萬塊,又能坐人又能拉貨。”大多數村幹部也都同意買“達契亞”。然而封合作沒有讓步,他皺著眉頭道:“整天說解放思想,解放思想,一到具體事上就不解放了。買桑塔那是花錢多點,可咱們要懂得高點起步。弄輛達契亞,跟個皮包公司老板似的,像什麼話!”但大家還是沒被他說服,尤其是寧山青的反對態度仍然十分鮮明。封合作最後敲敲桌子說:“要民主,更得要集中,買車的問題就這麼決定了,我這個當班長的就說了算!”他這麼一講,與會者便都不再吭聲了。

幾天後,貸款到手,一輛嶄新的棗紅色桑塔那從縣城買來了。天牛廟的村民們看見這物,十有八九在暗地裏罵罵咧咧。更有些大膽的小青年,每當封合作不在,便扯著原在縣運輸公司當臨時工,現被封合作叫回來擔任司機的寧文革,非讓他打開車門進去坐一坐不可。寧文革如果不同意他們就罵:“日你姐你敢不開?這車上有老子一百塊錢,不行的話咱就摳下個車眼(車燈)來!”寧文革隻好乖乖地開門,有時還得根據他們的要求在院子裏開上一兩圈。

封合作不在乎村中的一片洶洶之聲,整天坐著車往外跑。在天牛廟——十裏街——縣城這二十公裏的路上,這輛牌號為“30701”的桑塔那經常如一道紅色閃電飛來飛去。他去開會,去聯係業務,去洽談生意,去為工廠買一些必需的物品,忙得不可開交。

在他一次次的外出時,封合作很想帶那些與她纏綿繾綣過的女人一塊兒,讓她們嚐嚐坐小車的滋味,以此作為對她們的獎賞。但眼下已近年底,外出打工的男人們陸續返回,這些女人突然良心發現,老老實實呆在丈夫的懷抱,封合作不便落實這種獎賞。她能帶的唯一女人是劉正蓮。這女人的丈夫費大木實在可惡,一年中連一封信也沒寄回家,到年底了也還不回來。劉正蓮對自己的男人很生氣,同時也有了充足的理由去領取封合作的獎賞。當然,封合作對她是早已有過獎賞的,那就是讓她到橡膠廠當現金出納。她已經舒舒服服地在廠裏坐了兩個多月,用她摸熟了封合作全身的一雙纖手點數著工廠的收入與支出。現在封合作要給她另外的獎賞,她自然樂意接受,曾有好幾回打扮得漂漂亮亮坐上小車上鎮進城。到外頭,封合作辦事她跟著,封合作請客她也入席。在吃飽喝足坐車回村時,她不勝酒力脖梗兒發軟,隻好將一張含春的粉臉歪在封合作的肩上。這時封合作便會叮囑司機:“注意掌握方向嗬。”寧文革便目不斜視緊握方向盤,對身後發生的一切都無動於衷。

封合作進縣城時做的另一件事情,便是拜會他的老熟人和老同學。他中學時的同學在縣城有一大批,其中有一些混成了科局長或者經理之類,封合作以前是羞於見他們的,有時在大街上遇見他們,常常掉過臉裝作沒看見擦肩而過。但自從坐上轎車,他便加強了與他們的聯係。見麵後底氣十足地與他們吹一會,有時還喝上一壺,然後醉醺醺地高聲說笑著與他們握別,坐上小車在他們的再見手勢下悠悠離去。

這一天,他又去了縣文物管理所。這文管所的所長秋生寒與他在縣一中住同一宿舍。此人頭腦聰明,學習一直冒尖,順順當當考上了北大考古專業。然而聰明的他做了件不聰明的事:在大學將要畢業他回縣裏過寒假時,竟與新華書店一個比他大六歲的老姑娘戀愛了。這樣,他隻能放棄進大城市的機會,回到沂東幹。十年下去,他雖然被提升為文管所長,但業務上一直沒有建樹,整天守著一堆被行家稱之為“大路貨”的出土文物混日子。文物管理工作需要車輛,秋生寒往縣長那裏跑了好幾年,才要來了一輛縣政府淘汰下來的破“上海”,發動機聒噪得像頭老牛,跑一段路就要歇一歇。封合作以前見他時,秋生寒瞅瞅老婆不在場,常自嘲道:“你看我不愧是搞考古的,什麼都弄來老的:老婆是老的,車也是老的。”盡管秋生寒說得傷心,但那時的封合作聽後還是自卑:咳,你再怎麼說也比我強,你老婆再老也是脫產的,你的車再舊我也沒有。可是現在封合作的感覺不同了,他把桑塔那停在文管所門前,看見老同學像摸別人的年輕老婆一樣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車,心裏那股難以形容的愜意像河水決堤一般洶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