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3)

到破破爛爛的辦公室裏坐下,封合作發現那兒還坐著三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秋生寒向他介紹一下,原來是南京大學到這裏搞考古的。老的是宋教授,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是他的研究生。閑談幾句,封合作想起自己村裏的鐵牛樣子很奇怪但一直不知是何物,便向他們講了。這引起了三位考古工作者的興趣,想去看看實物。封合作說:“這好辦,各位老師請上車!”到門外車上,宋教授坐前,另外四人擠在後頭,立即駛離縣城向天牛廟的方向奔去。

來到村前鐵牛那兒,宋教授近前隻看了一眼,便連聲說:“不得了不得了!”秋生寒與封合作問他為何這樣說,宋教授道:“我懷疑這是塊隕石。”

“隕石?”封合作吃一驚,接著想起村中輩輩相傳的尼姑打落天牛的故事,便向他們講述了一遍。宋教授點點頭:“這恰恰從民間傳說的途徑證實了這點。你們看,它表麵結構粗糙,普遍存在氣孔,這正是隕石的特征。”他的兩個弟子都同意導師的猜測。秋生寒也頻頻點頭:“對對對!對對對!”

宋教授讓封合作從村中找來钁頭,讓男弟子往鐵牛的底部刨。刨了四、五十厘米深,便刨出了鐵牛坐落的基岩。那是一種呈淺黃色、與鐵牛迥然不同的石頭。在二者之間,還有著一層灰黃顏色、用手一剝即可分離的薄殼。宋教授指著它道:“看,這層薄殼就是隕石在撞入基岩的一瞬間,與其接觸部位的岩石受熱迅速融化的結果。”

接著,師生幾個便用卷尺左量右量,量完算了算,說它重約四至五噸。宋教授說:“如果確定為隕石,從質量來說,它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也是罕見的。”

封合作興奮無比:“這麼說,是無價之寶呀!”

秋生寒在一旁敲著自己的腦殼連聲說:“你看你看,這麼多年了我怎麼沒發現呢!”

宋教授說:“但光靠猜測還不夠,還需要用有關手段檢測。封書記,我們從上麵取一點標本帶回去分析一下可不可以?”

封合作說:“可以!可以!”

這時,兩個研究生就拿出一把小鋼鋸,從鐵牛身上選好突出的一塊往下鋸。但此物十分堅硬,鋼鋸在上麵拉了好大一會兒才拉出了一道淺淺的口子,累得女研究生嬌喘不止。封合作看了說:“我來!”遂把她換了下去。

在他們的考察過程中,旁邊早已聚了好多看熱鬧的人。封合作覺得手腕子發酸,抬頭看看,便叫兩個青年上來替。小青年很不情願地走上前來,接過書記與文管所長手中的鋸,又讓它“哧哧”地響起來。

蹲著的正幹,站著的正說,突然從人圈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快住下!快別作孽!”

人們轉臉去看,原來是大腳老漢來了。老漢擠進人圈,撲上前去,一下子就把鋼鋸奪到了手中。有人說:“看吧,這老漢又是五八年的勁頭!”

這話引出了那些上年紀的人對三十四年前一段往事的回憶。那時是上級發了號召,要讓“鋼鐵元帥升帳”,“超英(國)趕美(國)”,於是就掀起了一場全國人民不分行業一概大煉鋼鐵的狂潮。十裏街人民公社也是這樣,莊稼該種的不種了,該收的不收了,大人小孩全去煉鐵。一座座土高爐建起來,日夜閃著熊熊火光。高爐裏先是裝礦石,後來覺得礦石不好煉,公社便號召大夥貢獻家裏的鐵家夥。村支書封鐵頭第一個把家中的鐵飯鍋拎出來,“啪”地摔成二十四瓣,然後讓大夥也向他學習。不隻飯鍋,門鼻子、燈碗子、牆上的釘子……總之隻要是鐵的,再留在家裏就是錯誤的,就是與人民公社對抗。這些東西一一投進土高爐,土高爐又像拉尿一樣把它們一坨坨拉出來,幹部們就用這些本來有用現在卻無用的東西向上級彙報:今天又放了多大的“衛星”,明天又放了多大的“衛星”。“衛星”要不斷地放下去,然而造“衛星”的材料卻一天比一天難尋。有人就想到了天牛廟的那個奇物,說:“那東西很像鐵礦石,用它一準能煉出鐵來!”於是幹部就帶人來了。這麼大一個家夥,是無法投進土高爐的,隻能把它搞成碎塊。可是他們用钁頭刨,刨不下一點點渣兒;用大錘敲,連個白點子也敲不出來。有人就去公社機械廠拿來鋼鋸鋸它。剛剛鋸出一道口子,封大腳突然出現在這裏,他痛罵鋸鐵牛的人,說這鐵牛是神物,你們怎敢造這大孽。一邊罵,一邊奪下鋸來將其摔斷。封鐵頭看到這個整天不到集體幹活的老懶蟲竟敢當煉鐵運動的絆腳石,就把他拉走,讓人再到公社去拿鋸條。可是被派去的人想想封大腳說的,走到半路便回來了,說是公社機械廠再沒有鋸條了,封鐵頭隻好作罷。這樣,鐵牛身上依然臥在這裏身上卻多了一道傷口。從第二年開始,那場大饑荒爆發,村裏先後餓死了一百多口人。封大腳拖著腫得老粗的兩腿到處說:“看看吧,得罪了鐵牛,這就是報應!”……

封合作雖然那時還小,但也聽說過這故事。他這時向老漢解釋:鐵牛是天上掉下來的隕石,南京的教授要弄一小塊去作鑒定。大腳老漢說:“既然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就是神物!就動不得!”女研究生見聽老漢說的十分可笑,便走上前向他講科學道理,說隕石雖是天上掉下來的,但並不是神物。老漢把眼一翻:“不是神物,那是誰叫它掉下來的?嗯?”這問題一時講不清,女研究生隻好對封合作搖頭笑笑:“你們這裏的人就這麼愚昧呀?”

這話嚴重地刺激了封合作。他皺著眉頭對老漢吼道:“你別在這裏丟天牛廟的人啦!你快回家吧!”老漢卻不屈不撓,跺著腳說:“合作你甭跟我耍高腔!你爹我都能擋了,我就擋不了你?”

封合作決定來硬的。他用力奪下老漢手裏的鋸條,讓司機寧文革把他強行送回去。寧文革遵命而行,像牽老驢一樣把他拉走了。誰知寧文革剛回來,這邊的鋸痕剛深了一點點,老漢又鬧鬧嚷嚷地回來了。封合作氣惱地打開桑塔那車門,把老漢塞進去,命令寧文革快把他拉走。在圍觀者發出的一片哄笑聲,暫時流放搗亂分子的小轎車開向了村外的公路。

等大腳老漢坐了一會平生從沒坐過的小轎車轉回來,鐵牛身上已有童拳大的一塊去了教授手中。老漢上前摸著那塊齊刷刷的傷痕,痛心疾首地嚷:“你們等著吧!鐵牛會叫你們吃吃虧的!”

宋教授與他的弟子並不理會老漢的告誡,他們向封合作交代過要把隕石嚴加保護等話,就帶著收獲的喜悅回城了。

他們走後,封合作立即落實保護措施:派人砌了一道磚牆,牆門上加鎖,將鐵牛嚴嚴實實地圈了起來,再不許人們動它。但村民們對此舉並不理解,有人說:“它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還能值多少錢?論斤賣,能趕上封運品拆下來的汽車零件?”

封合作卻懂得隕石的價值。他落實了保護措施後,想到這樣的大事應該向鎮上報告一聲才對,便坐車去了十裏街。

諸葛書記正好在家,聽完他的彙報後也甚感興趣,指示封合作一定要看護好鐵牛,等宋教授的鑒定結果出來趕快向他報告。說完這事,封合作又向書記彙報“天牛長廊”的新進展。說到雨靴生產線正在安裝,塑料廠已經破土動工,諸葛書記連連點頭表示讚賞。

接著,諸葛書記臉色轉為嚴肅。他說:“合作同誌,我正要找你談談。”封合作心裏一驚,忙問:“書記,談什麼?”諸葛書記從桌上拿起一封信晃晃說:“有人反映你的問題。如果情況屬實的話你要注意。”隨後,諸葛書記便點了封合作幾個問題,一個是講派場買轎車的事;一個是大吃大喝的事;再一個是生活作風方麵的事。

封合作倒吸一口涼氣,想:這是哪個狗日的告我?他鎮定了片刻,便開口向書記解釋並分辯。他說買車的事我認為不是什麼問題,這是工作需要,是大勢所趨。吃喝現象在天牛廟是有的,但並不存在“大”的問題,因為二、三產業攤子鋪大了,應酬自然也多,但那都是正常的。至於作風問題請領導放心,我封合作從來不亂搞女人,如果領導查出這事,想給什麼處分就給什麼處分!

在封合作解釋和分辯的過程中,諸葛書記並沒表現出惱怒,相反的是,他還不時將頭點上一點。末了,他說:“合作同誌,有人反映問題是正常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嘛。對你來說,正確的態度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以後注意就是了。說實在的,我是個很愛護同誌的人,從來不輕易斷送一個同誌的政治生命。尤其是你,這幾年工作比較出色,鎮黨委也應該保住你這典型。希望你今後千萬注意,千萬不要犯了錯誤。”

封合作看出諸葛書記沒有認真追究的意思,不由得感激涕零,說了好多感激的話,表了好多決心。最後,他決定要弄清那個寫信的人,便小心翼翼問書記:“我想跟寫信的同誌好好交換一下意見,書記你能告訴他是誰嗎?”諸葛書記連連搖頭:“封合作同誌,這不能告訴你,這是黨性原則所不容許的。”

停了停他又說:“不過,合作你要注意這個動態,如果寫信的人繼續往上反映,到了縣裏就不好說了。”

見諸葛書記這樣說,封合作低頭想了片刻,便起身走了。

第二天,他去縣城買了條金項鏈,回頭又去了鎮上。到諸葛書記那裏,他遞上那項鏈說,聽說嫂夫人快過生日了,特來表示表示。諸葛書記先是不要,後見封合作硬把東西給塞進了抽屜,他也不好再往外拿了。

說了一陣別的,諸葛書記忽然說要去廁所讓他稍候,便撕了兩張公文紙走了。封合作等他出門後,立即去桌上翻看,很快找到了那封落款為天牛廟的信。抽出信紙看看,雖然信尾上沒署名字,但他一眼就認出了那熟悉的筆跡出自何人之手。

那是天牛廟已經下台十多年的前任支書郭自衛寫的。

進入冬天,繡繡老太的病愈發重了起來。夏天和秋天,她雖然癡癡呆呆,雖然又去過幾回寧家老宅,但吃飯穿衣還是能夠自己完成的。不料到了臘月裏,她連這些事情都做不到了,每到吃飯時,孫子孫媳把她扶到桌邊坐下,她也隻是睜著一對茫然無神的眼不動一動。大腳老漢歎口氣說:“枝子她娘,你可熬到福份上啦,連吃飯都要人喂啦!”老漢端起碗,夾起一筷子飯說:“枝子她娘,你張口!”老太太便張口接住。見她囫圇吞棗般咽下,老漢又夾起一筷子說:“來,再張口!”老太太又張口接住囫圇吞棗般咽下……吃完飯,孫子把她扶到旁邊椅子上,她便一直坐在那裏不動一動。好在她拉屎撒尿還知道喊人:“我拉呀!”,“我尿呀!”聽到喊聲,家裏人便把她扶到院子裏,為她解開褲子讓她蹲下。蹲過了,再回去坐著一動不動。晚上還是這樣,直到老漢說:“枝子她娘,上床睡覺啦!”她便轉臉瞅一瞅床,由老漢扶她上床、脫衣,隨後躺在那裏似睡非睡。大腳老漢躺下去,都要給她說一陣子話,或者回憶他們的往日生活,或是講村裏新近發生的事情。老太太似乎在聽,但也不回話,隻是在老漢同她說話的間隙裏發出一些既像答應又像呻吟的聲音。老漢不在乎老太太有無反應,仍然絮絮叨叨地講下去,直講得自己困了,嗬欠連聲了,才說一句:“枝子她娘,咱睡吧,咱睡吧。”頭往枕上一歪便哼哼打起呼嚕……

老漢那天坐了一陣小轎車,罵罵咧咧地回家,忽然發現繡繡閉著眼歪在了地上。他急忙從東廂房裏喊出孫子,同他一起把她抬到床上去。他俯下身去喊:“枝子她娘!枝子她娘!”老太太睜一下眼,似瞅非瞅地向他一亮,隨即又閉上了。老漢跺著腳道:“你看你看,我說得罪了鐵牛會出事吧,這不是立馬出啦!”

運壘飛快地去叫來本村醫生寧四眼。寧四眼來看了一番,說看不出是什麼病。運壘急了,說:“怎麼看不出來呢?你是幹什麼吃的?”寧四眼慢悠悠地道:“運壘你不要發火,你知不知道‘無疾而終’這現象?你奶奶似乎就是無疾而終。”運壘道:“你是說,俺奶奶要不行啦?”寧四眼點點頭:“我看還是準備準備吧。”

聽他這麼一說,大腳老漢道:“運壘,你奶奶到了旬頭了,你快去叫你娘你姑吧。”運壘便推了自行車急忙向外走。

等枝子、羊丫趕來,細粉與孫女月月也趕來,老太太還是閉目昏睡。她們向她喊幾聲,她勉強睜一下眼,接著又昏睡過去。大家要把她送城裏醫院,大腳老漢卻不讓,他說:“蠶老了就該做繭,人老了就該入棺。她這是到時候了,別折騰啦,就叫她在自己家裏上路吧。”大家隻好作罷。眾人守了她半夜,老太太一直睡著。枝子說:“看來今夜裏沒事。”細粉說:“這是等她大孫子呀——他奶奶,運品住在城裏,今晚就不去叫了吧,你等他明天來看你!”

老太太到第二天還是這樣。封運品到廠裏後得知了消息,連忙過來看望奶奶。他一來也說趕快送縣醫院,別人向他講了爺爺的意見,他便沒再堅持。

他坐到床邊,向瘦瘦小小的奶奶瞅了片刻,眼圈不由得紅了起來,便哽咽著叫:“奶奶,奶奶……”

繡繡老太睜開了眼。這一回她沒再匆忙閉上,隻是將眼睛久久地看著孫子的臉。

封運品道:“奶奶,你想說什麼就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