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3)

天黑下來了,封合作也沒有安排吃飯的意思。梅館長問:“你這電話能直撥省城嗎?”封合作說:“你撥吧。”梅館長便撥。撥通了,他叫一聲“方秘書長”,便把這裏的情況向他彙報。

正在這當空,封合作把蘇主任拉到門外說:“蘇主任,我想縣裏也是不同意這事的,你給省裏這個秘書長打電話,就說這裏的老百姓要造反,與政府的對立情緒十分嚴重。”蘇主任一拍腦殼:“咳,這主意好!興許能保住鐵牛!”

蘇主任回到屋裏,梅館長正在請示秘書長怎麼辦。秘書長說,他要跟沂東縣政府聯係一下。蘇主任聽到這話,搶過電話機大聲說:“方秘書長嗎?我是沂東縣政府辦公室主任蘇安理。我向你報告一下這裏的情況……”接著他用誇張的言辭極力渲染了村民們的行動,說他們的對立情緒非常嚴重,眾口一辭要與鐵牛共存亡。現在的局勢是一觸即發,再強行搬鐵牛,非出流血事件不可。那方秘書長一聽立即慌了,說那就先不要搬,一定不能觸犯眾怒。並說這個梅館長考慮問題也太簡單了,整天催著省廳發文,你看這一發文帶來了被動。其實那塊隕石不搬也行,也是在祖國的土地上。你看它在天牛廟放了千萬年,不也好好的嗎?聽了秘書長轉為這個態度,蘇主任連連點頭:“對對對!對對對!我看就暫緩,暫緩!”

梅館長在一邊聽了,急得禿頭上汗流涔涔。他幾次要搶過話筒講話,但蘇主任不放。好容易遞給他了,他聽到的是方秘書長讓他撤回。他剛要再說幾句,那邊道:“就這樣辦,否則出了問題你負全部責任!”他放下電話長歎了一聲:“唉,可惜可惜!”

這時封合作臉色緩和,領他們去了“金尊大酒家”。

等他們吃完來到村前,借著安在鐵牛圍牆上的電燈光一看,那兒竟是人山人海,幾乎全村都出動了。看樣子他們都還沒有吃飯,都在刺骨的北風中抱膀縮脖,但誰也沒有走開。

封合作的眼睛暗暗濕了。等兩輛大卡車離開這裏,他哽咽著聲音喊道:“兄弟爺們,沒事啦,快回去吃飯吧!”人們這才四散回村。

到了“二月二”,村裏的青壯年們何去何從都已明確:想走的已走,此時在中國的許多地方都已有他們的汗水與淚水灑下;願留的已留,此時他們正像一條條土蟮般拱動著,積極地春耕備播。近幾年人們不願再費神耗力養牲口,到耕地、送糞的時候都雇拖拉機,這個季節裏,幾十輛“小四輪”或手扶拖拉機一起出動,在道路上和田野裏發出一片轟響。相比之下,一些喊著“喝溜”吆牛耕地的便顯得格外稀罕。

封運壘是少數用牛耕地的一位。爺爺向他講,打莊戶還是要養牛,不養牛算啥打莊戶的?養牛雖說要一年到頭伺候,不像到時候雇拖拉機那麼省心,可是莊戶人的工夫多的是,閑著也是閑著。再說,耕地雇拖拉機可以,但是到種地時就不行了。種花生,種麥子,沒牛的戶隻好用人拉,累得牙一呲一呲的,一天下來肩上出血,那像用牛這麼舒坦。還有,家裏養著牲口能攢糞。莊稼是喜吃家肥的,雖說吃化肥肯長,可是那白粉粉管得了一時管不了長遠。最重要的,大腳老漢認為那壟溝裏的牛蹄印兒是一種像請神符子一樣的東西,有它印在地裏,那莊稼才長得好。聽從爺爺的意見,封運壘就一直養牛。前年的老黑犍老得實在不能再幹活,他把它賣掉又買了一條母牛。去年秋天這母牛下了個犢子,今春長成了半大牯牛,耕地便將這母子倆同時套上了。開始時牯牛不會走墒溝,就讓老婆左愛英牽了一天。左愛英鼓突著嘴雖然不大說話,但對牛的調教卻在手上表達得很明白,到第二天那牯牛就不用牽了。封運壘對牛的成長進步很高興,甩甩鞭子炸個空響,便響亮地打起了“喝溜”:嘿喲嗬,嘿喲嗬,哎嘿嘿嘿咳喲咳喲嗬……

今年封運壘對他的地是格外下了本錢的。他和爺爺拾了一冬天的糞(如今拾糞的人越來越少了),攢下了高高的三大堆,現在已經都送到了地裏。每耕一塊地時用鍁撒開,黑黑一層能把地皮蓋嚴。封運壘自信,全村的地施家肥像這麼多的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戶。他一邊吆牛耕地,將這些糞掩埋在墒溝裏,一邊抬頭打量著遠遠近近。他看見,那些男人已經外出的婦女們都是雇了拖拉機,她們的糞很少很少,就像做飯時放鹽。哼,這樣種莊稼也行麼?老婆當家胡鬧台。別看那些男人出門掙錢去了,可是外頭掙塊板,家裏丟扇門,合算麼?再說,他們丟的可能還有最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自己女人的身子。別看俺老婆不俊,可真要叫旁人睡了咱可受不了。唉呀呀,還是在家裏好!

封運壘還以一種別樣的眼光打量著那些“種田大戶”。看吧,他們也開始忙活了。不過他們耕地都是用拖拉機,或是用自己的,或是雇別人的。封大能的地多,他買了一輛五十馬力的“東方紅”,後邊帶了四張犁,羊群裏跑出個驢,數著它了。他們當然沒有那麼多的家肥,在拖拉機後頭,都跟著撒化肥的人。封運壘知道,他們撒的是氨水片子,洋名叫碳酸氫銨。這玩意兒能催莊稼苗子,可是到攻籽粒的時候就不行了,就不如家肥了。咳,你們隻是仗著地多,能打糧多,真是一畝畝算單產,你們肯定比不上咱的……

封運壘一邊扶著犁走一邊打量,躊躇滿誌信心十足。

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把自家的地全部耕完的時候卻接到了村裏下達的通知:那些地不能種了。

不能種的原因是要在西北湖建“天牛開發區”。這先是十裏鎮黨委政府召開聯席會議做出的決定。鎮領導一致認識到要發展本鎮經濟,鐵牛隕石的發現就是機遇,不抓住這個機遇,不在鐵牛身上做好文章,那麼鎮黨委政府就是失職,就不如回家賣紅薯。如果不打算回家賣紅薯,那麼就要抓緊建立“天牛開發區”,借鐵牛的知名度把外商和外資吸引過來,使十裏鎮實現“跳躍式發展”。形成決議後,諸葛書記和紀為榮鎮長立即雙雙到縣裏彙報,意思是早點得到縣領導的肯定,讓縣領導對他們有個嶄新的認識。誰知彙報完了,縣委書記任仁和縣長景獻一卻碰一碰頭向他們講:建“天牛開發區”的設想是好的,方案是可行的,不過考慮到十裏鎮力量有限,這個開發區應由縣裏搞。兩位鎮頭聽後著急起來,他們沒想到縣裏會摘鐵牛這顆桃子,就說,縣裏去年不是建起一個開發區了嗎?再說那鐵牛在十裏鎮也不在縣城。任書記說,縣裏是有了一個開發區,可是從一年來的情況看並不理想,對外商的吸引力不足。如果再建一個,打出鐵牛隕石的旗號,很可能會出現外商踴躍投資的局麵。雖然隕石是在你們鎮,但作為縣的開發區也不算遠,天牛廟離縣城多遠?二十公裏。其實這幾年縣城膨脹了,這個距離至多有十七八公裏。十七八公裏算什麼?青島的開發區還建在黃島隔著海哩!諸葛,老紀,事情就這麼定了,局部利益要服從全局利益。諸葛均恕這時隻好退而求其次,提出開發區能否讓十裏鎮也參與,擁有一半的股份。任書記不答應,說那樣不好管理。兩位鎮頭便耷拉了腦袋。景縣長看出他們有情緒,就做思想工作,說你們不要想不開,開發區建在你們那裏就是你們的光榮。以後在稅收方麵,縣裏也會適當考慮你們的利益的。最後他還嚴肅地講:過幾天籌建班子到位後,你們一定要積極配合,如果不配合,就要打你們的屁股!

二位鎮領導當然怕縣長打屁股,回來就把這事向封合作傳達了。封合作聽了卻很興奮,說建吧建吧,咱不怕縣委縣府也搬到天牛廟!諸葛書記說:你不要盲目樂觀,你可要為本村群眾的利益想想,建開發區是要占好多地的,你們怎麼辦?封合作這才想起這個問題,便請示書記怎麼辦。諸葛書記說,第一,你們要在地價上爭一爭;第二,要提出開發區企業用人要優先從你們村找。封合作點頭答應著。

沒過幾天,縣裏的開發區籌建班子果然來了,一共四五個人,主任叫餘臻,原是鄉鎮企業局的副局長。這個餘主任一來先看鐵牛,看了鐵牛又在村外到處跑。最後,他跑到鱉頂子上瞭望一番,決定將開發區設在村子西北靠公路的一片。封合作問他要占多少地,他說先占一千畝。封合作一聽要占去全村土地的將近一半,就問占一畝給村裏多少錢。餘主任說,一畝五六千元吧。封合作立馬叫起來:這麼賤能行?縣城的地一畝是七八萬呢!餘主任說:這裏偏遠呀。封合作說:可是這裏有鐵牛。不然的話縣裏到這裏建什麼開發區?我們多了不要,一畝你不能低於四萬!另外你一下子要一千畝也太多了,你再少一點。餘主任說:我可以把你的意見帶回去,不過這些事最終要在縣長辦公會上定。

縣長辦公會上的決定很快由餘臻又帶了回來。沂東縣政府正式決定:建立“天牛經濟開發區”,第一期開發五百畝,一畝給村裏一萬元。封合作說:這太少了呀!餘主任說:縣政府的決議是不能更改的。封合作說:政府不能改我們改,我們不賣啦!餘主任嚴肅地道:你不賣?你敢不賣?土地是國家的你知不知道?國家征用土地愛怎麼征就怎麼征你知不知道?封合作同誌,咱們要好好學習法律掌握法律,可不要犯了錯誤呀!這話讓封合作沒法反駁了。他隻好提出,一萬就一萬,縣裏能不能趕快撥來,村裏好上頂上解決無地村民的就業問題。餘主任說:這事縣長辦公會也定了,地錢暫時不能付,要等一段。封合作問:等到什麼時候?餘主任說:等到開發區見效益。封合作急得臉通紅:那要等到哪年哪月哇?餘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說:很快很快!你什麼也別說了,咱們趕快確定地盤,然後通知村民讓地吧!

封合作委委屈屈地跟著餘主任在公路兩邊量出五百畝地,委委屈屈地向有關村民發出了通知。

一接通知,有關村民當然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們找到封合作,說讓了地俺們的口糧怎麼辦?已交的高價地款怎麼辦?封合作也不做解釋,煩躁地揮著手道:“我知道怎麼辦?縣裏叫讓的,我是磨道裏的驢,隻聽喝聲!”

見書記是這種態度,有關村民便在一起商量:日他奶奶咱就不讓,看他們怎麼辦!於是,沒耕完地的照常耕,耕完地的便開始整排水溝。

最著急的是封運壘和他爺爺封大腳。因為除了鱉頂子上的一畝一分薄地,他們家其餘的口糧田、高價田全被劃進了開發區。這就是說,他們要賠掉六七百元高價地款,賠掉辛辛苦苦積攢了半年的肥料,而且連今後的口糧都沒有著落!封大腳雖然還在履行鐵牛看管員的職責,卻在那裏魂不守舍一個勁地走來走去,嘴裏叨叨著:“這還了得?還講不講理?還叫人活不叫人活?”晚上回家,他便向孫子打聽動靜,並鼓動孫子堅決別讓。運壘咬著牙點頭:“我當然不讓!”

起初幾天沒見動靜,在一個晴朗的上午,餘主任突然帶人來打界樁了。一車削好尖頭的短木棒運來,一夥人就掄著大錘住地界上砸。五百畝土地的耕種者們看到這,立馬扔下農具從各處聚攏過來阻止。他們合力拔掉已經打好的界樁,奪下他們手中的大錘,站在那裏又叫又罵。封合作是應餘主任的要求到了場的,可是在出現這種局麵後隻是輕描淡寫地勸說幾句,根本不起作用。無奈,餘主任他們隻好撤了。

第二天他們又來了,與昨日不同的是他們沒到村裏叫封合作跟著,卻帶來了一輛警車四個警察。失地村民們相互打氣:來了大蓋帽咱也不怕!地是咱的地,理在咱們這邊!照樣“嗷嗷”上前阻攔。不料,警察這時動手了,他們摘下腰間的電棍,照著人群就亂戳起來。在“劈劈啪啪”的電火花聲中,一個個莊戶漢子倒在地上抽搐、慘叫。餘主任在一邊指手劃腳:“再電!再電!看他們還敢不敢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