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離半偎半靠在輬車中那僅夠一人容身的窄榻上,身上圍裹著柔軟細密的狐裘氅衣,又被身下和靠背上鋪墊的鬆軟厚實的絲棉褥墊簇擁著,再經透入車窗的一縷暖陽烘烤,額頭上很快便冒出一層細小的汗珠,人也隨著車廂有節奏的顛簸變得昏昏欲睡起來。
因為夜襲之事,他們一行人在進入武關之後的最初幾天,曾像繃緊的弓弦一樣全神戒備,生恐再出任何差池。然而隨著車隊深入秦境,看到周圍的一切,城垣也好、村落也好,甚至連他們投宿的傳舍,全都管理得有條不紊、秩序井然,與楚國的混亂蕪雜迥然不同,羋離的心神日漸安定,也不再費心猜測突襲她的背後主使究竟是誰。
她在車廂中不知瞌睡了多久,轔轔車聲中突然響起幾句簡短、興奮的楚音。
“到了!到了!”
“快看城門上那箭樓!當真比郢都氣派許多!”
聽到護送侍衛這些興致勃勃的議論,她心中不覺一動,猛地張開眼睛,挺直脊背坐起來,想起單調乏味的旅途終於結束,忐忑不安中不免也多了幾分期待和好奇。
她不知不覺把頭湊到車窗邊,悄悄掀起簾帳,盡可能朝目光所及的方向張望。前方百來米遠的地方已經出現了一段厚重、結實的城牆,當中大敞四開的城門上,聳立著一座翹角飛簷的巍峨箭樓。雖然離得遠了,她根本看不清箭樓上那些守城兵士,但是他們手中所持的矛戈劍戟,在灼目陽光的照耀下,卻不時反射出幾道冷幽幽的寒光。
也許因為城門外緊鄰著清淺、平緩的渭水,水邊又延展著一片開闊的平疇沃野,此時地裏的莊稼早已收割完畢,就連道邊筆直挺立的樹木也早已黃葉落盡,因此高聳的城牆和箭樓在無遮無攔的空曠中顯得格外威嚴肅穆,王者之風渾然天成,不僅使郢都和她北上途中經過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垣相形見絀,就算和她在現代遊覽過的北京、南京、西安等地的古城牆遺址相比,也絲毫不顯遜色。
趕車的馭手似乎也感染了眾人的迫切心情,刷刷兩聲清脆的鞭響,抽打著四匹得得小跑的駿馬。她的頭不由自主在板壁上重重撞了一下,頓時感覺行進的速度加快起來。
輬車飛馳著穿過土黃色的原野,跨過白石渭橋,倏忽之間已奔至城下。趁著領隊侍衛向守城兵士交驗陽泉君的傳書與竹節,羋離已自顧自從車中跳下來,一邊活動著坐得酸麻的腿腳,一邊抬頭仰望城門上高懸的匾額。
隻見高聳的箭樓下,整齊壘砌起的石磚上,嵌著一塊巨大的白玉石,上麵端端正正鐫刻著鹹陽兩個大大的墨黑篆字。她的目光順著磚石的縫隙繼續向下移動,很快又看到三座緊挨在一起的幽深的城門洞和一扇扇厚重的包銅木門,當中一座門洞上方懸著一塊同樣巨大的烏漆匾額,南陽門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在頭頂高懸的日頭下灼灼生光。
這時,另一輛輬車中的戚大娘和小魚也已攀下車來,可能和她一樣被冗長的旅途憋悶壞了,也可能是被城門內隱約可見的繁華街市吸引住了,就連戚大娘都忘記苛責她的輕舉妄動,一手拽緊小魚走到她身邊,急切地東張西望起來。
雖然前幾日她們在途中遭遇一股寒流,一直生長於江南的戚大娘和小魚已急急忙忙翻揀出冬衣為她換上,以抵擋刺骨朔風呼嘯著帶來的蕭瑟寒意。誰知寒流過後,這幾日一直豔陽高照,天氣一點點回暖,儼然是個冬日裏的小陽春。
羋離全身上下都緊擁在氅衣中,下車之後並未感到一絲凜冽寒氣,在太陽地兒裏站了一會兒,渾身還不知不覺燥熱起來。
她見守城兵士已驗過書節,放他們一行人入城,索性把輬車拋在身後,隨手解開緊係在頸間的兜帽,快步穿過深邃的門洞步入城中。
戚大娘正要緊走幾步追上去,招呼她返身上車,卻見領隊侍衛急急忙忙走到自己身邊,低聲耳語道:“戚大娘,路上我們接到陽泉君書簡,為避人耳目,他已在城中備下華陽太後的車馬。你先陪羋離姑娘在這兒稍事等候,待我派人引來他們的車馬再換車前行。”
戚大娘點點頭,正在心裏盤算找個什麼說辭絆住這姑娘,一回身卻見她不知何時已登上幾步外一個石墩,對著前麵城牆上張掛的幾麵寫滿字的巨幅白綾呆看起來。
引得羋離一入城就忘乎所以、駐足觀望的,正是緊鄰城門的城牆上高懸的這幾麵綿延數丈長的白綾。第一麵白綾上起首釘著呂氏春秋四個鬥大的銅字,後麵密密麻麻寫滿的工整清晰的字跡,想必就是呂氏春秋的篇章。
呂氏春秋——這不是呂不韋為名垂史冊而召集門客整理編撰的一部史書嗎?他為何要將書中內容張掛在城牆上供人觀看?難道是要借他丞相的勢力為這本書宣傳造勢、擴大影響嗎?
此時幾幅白綾前正圍攏著十幾個身穿長衫、樣貌斯文的讀書人,或三三兩兩竊竊私語,或三五成群高談闊論。
隻聽其中一人帶著難以置信的口氣向身邊諸人問道:“聽說呂氏春秋已經在城門口張掛了好幾天,當真就沒人能挑出一處可改動的地方?天下文章豈能無改?這豈不怪哉?”
“老弟有所不知,”旁邊一人無可奈何地搖頭說道,“前幾天相國大人剛剛命人將此書張掛出來時,城門口人山人海,簡直被擠得水泄不通。不僅各國布衣士子爭相而來,就連城內城外那些目不識丁的農夫、工匠都紛紛跑來看熱鬧。六國士子豈能不想挑出他幾個錯處,到不為那一字千金的賞金,隻是不服氣他野蠻秦人也能編撰出什麼煌煌巨著、傳世名篇。誰知幾個膽大的先先後後挑出幾處,卻全被丞相府的門客和圍觀的秦人駁得啞口無言,遭來一片辱罵訕笑,最後都灰溜溜走了。你看,這幾天那些雄心勃勃的讀書人大都打了退堂鼓,所以連過來圍觀的人都少了許多。”
哦?呂不韋在城門口懸賞求正?這招數聽來到足夠新鮮、足夠超前,和現代社會中新書出版、新片上映前舉行的什麼簽售會、發布會等五花八門的宣傳手段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她聽完兩人之間一番交談,不禁在心裏暗笑起來。
不過這位丞相大人當真如此自信?難道整部書精辟至極、字字珠璣,再無一字可以更改?別說那些圍觀的六國士子,就連她也難以相信。
想到這裏,她的目光下意識地順著白綾上一列列整齊的字跡瀏覽起來。雖然得益於自幼研習書法和臨摹古帖打下的良好基礎,她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城門匾額上那幾個篆書大字,可是若要長篇累牘地閱讀,對她而言確實有些吃力。字裏行間時不時就冒出幾個她根本認不出的篆文,何況古文中根本沒有標點,要靠她自己揣摩斷句,才瀏覽了沒幾行,她已經有點頭暈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