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鳳安車駛抵興樂宮時已是斜陽向晚、雁字回飛的薄暮時分。
剛剛坐在車中向外探看時,羋離早已遠眺到一片綿延蒼勁的群山,宛如一匹駿馬,頂著落日餘輝在黃土高原上**馳騁。
現在由戚大娘和小魚左右扶持走下車來,她終於看清了蒼翠依舊的山巒和山腳下華陽太後幽居的這闕宮苑。
那些千裏迢迢護送她們前來的楚國護衛被宮門禁軍阻住不得前行,而羋離、戚大娘和小魚則由候在宮門前的一個老內侍引領進入宮中。
他們穿過一片昂然挺立的鬆柏林,迎麵既是一方霧氣氤氳的水麵,朦朧浮現出湖邊亭台軒榭、婀娜垂柳的倒影。
羋離疑惑地看看那依然綠如絲絛的柳條,再看看湖麵上不斷蒸騰的水霧,繼而再聯想起不合時令的滿山翠色,不禁恍然大悟:這裏莫非已是驪山腳下?那湖水莫非就是馳名的驪山溫泉?也許正是有了溫泉水的護佑、滋潤,這裏的草木才躲過了高原上肅殺風霜的摧殘?
她正在暗自思量,老內侍已經帶著她們向西一折步入一道九曲回廊,溫潤的空氣裏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縹緲的樂聲。她邊走邊悄悄向回廊兩邊張望,好奇地打量著兩邊疏落有致,隱藏在幽暗中的殿宇房舍。
回廊走到盡頭,悠揚的樂聲更加清晰。現在她可以確定無疑,伴隨她們一路行來的曲聲是從前方一座亭亭而立的小小殿宇中傳出的。此時那兩道殿門半敞著,門邊各安放一具半跪半坐的青銅侍女燈,十幾隻燈盤裏燭光齊聚,把殿前一小方天地映得亮亮堂堂,也照亮了門楣上高懸的樂壽殿三個大字。
兩個垂首侍立在殿門邊的宮女看到他們,朝老內侍輕輕點點頭。老內侍似是會意了,也不等她們回稟便帶人走進殿中。
正奏得興起的舞樂因他們的出現而被打斷。羋離雖然一直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也不敢隨便亂出,不過還是從眼尾餘光窺到數名樂工倉促離去時的匆忙腳步,耳邊也聽到一陣衣袂悉索亂響。
如此向前走了十來步,老內侍忽然停住腳步躬身退去。她雖未抬頭,也猜出必定已走到太後近前,稍一踟躕,急忙按路上戚大娘反複叮嚀的,畢恭畢敬伏下身去稽首一禮,低聲說道:“羋離參見華陽太後。”
“是阿離到了,快起來讓我看看!”頭頂傳來一個嬌柔如少女般的聲音。
羋離依言揚起頭來,目不轉睛地向正前方望去,隻見一張被帳幔半遮半掩的象牙床上,斜靠著一位雍容華貴的*********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華陽太後嗎?她似乎不應該這樣年輕啊!她半信半疑站起身,緩步走上前去。
走近之後她才看清,其實這位太後已不年輕,鬆弛的、略顯豐腴的雙頰微微下垂,薄敷的粉黛朱妍也蓋不住眼角唇邊的細碎皺紋。不過也許因為勤於保養,她的皮膚依然如少女一樣細膩光滑,而那雙鳳眼中閃爍的光芒,也依稀透出幾分少女般的嫵媚、靈動。
華陽太後輕輕執起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幾遍,挑剔的目光漸漸柔和,不自覺地點點頭,像是說給大家,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嗯,到底是我楚國的山水,我羋氏王族,才能養育出如此靈氣的女兒。和阿離一比,什麼燕趙美姬實在不值一提。阿弟,這次你親赴郢都,果然不虛此行。阿離——當真是選對了。”
“那當然。我羋氏一族向來是美女輩出,百餘年間寵冠秦宮。當年先有宣太後,後來又有妹妹你,今後就要靠阿離了。”坐在床榻西首的另一個美婦人湊趣地笑道。
“阿姐休要嘲笑我,如今我哪裏還是什麼美女,隻是個垂垂老嫗嘍。”華陽太後笑著從床榻上坐起來,話語雖然自謙,口吻卻帶著十足的驕傲,仿佛是想起了昔日的風光無限。玩笑過後,她重新轉向羋離說道,“來,你先把這累贅的氅衣脫掉,然後去見過華陽夫人和陽泉君。”
羋離正巴不得太後有這句話。樂壽殿本來就緊鄰著山中溫泉,而此時床榻邊居然還燃著兩個三足銅獸炭爐,太後那身輕薄的繡鸞絲袍也許恰好合宜,而她披著厚厚的氅衣早就熱得渾身是汗。因此聽到如此體貼入微、善解人意的吩咐,她急忙自己解下氅衣,交到趕上前來的宮人手中,然後從從容容走到一邊,乖乖遵照吩咐,向坐在床榻下首的華陽夫人和陽泉君見了禮。
待她重新返回榻邊站定,華陽太後便帶著幾分關切問道:“阿離,你們千裏迢迢從郢都趕到鹹陽,長途奔波,一切可還順利?”
“還算——順利。”羋離也吃不準是否該把遭遇夜襲一事向太後如實稟報,略一遲疑,隻好含糊地答了一句。
太後卻沒有忽略她話語中的短暫停頓,長眉一挑,目光中頓時流露出幾分質疑。
這時,一直跟隨在羋離身後的戚大娘突然搶上前來,小心翼翼地躬身答道:“回稟太後,將入秦境之時,我們在傳驛遭遇兩個秦軍裝扮的盜匪。所幸有太後護佑,阿離姑娘倒不曾傷及分毫。”
華陽太後姐弟三人聞言均是一驚。還未等太後開口,陽泉君已經瞪圓了雙眼失聲問道:“你們怎知盜匪為秦軍所扮?”
戚大娘似乎早料到會有此一問,不慌不忙應道:“盜匪丟下的兵刃上刻有相邦的名號,聽隨行的侍衛說,隻有秦軍的兵器才有如此形製。我們已將兵刃呈交宮中禁衛,太後和大人不妨親自查看。”
陽泉君還要繼續追問,華陽太後卻輕咳一聲打斷他,稍一沉吟望著羋離柔聲問道:“阿離,你可知我們為何要煞費周折將你帶到秦國?”